1
丈夫这东西,是女人外交路上的拦路虎。
庆功会在上海举行,这是乔麦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出远门。陈有福是怎么为她争取到的,她也不清楚。过去他在机关混着,性子看起来比较面,那种面,也许是被压在顽石下的小草,小草一旦冒出头来,尿性也就来了,从他那次一手香烟一首刀子对付无赖就看出来。本来,他是海军军官出身,有来路的。
开会期间正赶上致礼在在家,后院稳定。
但是后院先起火了。
眼见当年那个靠自己工资吃饭的老婆,如今翅膀越来越硬,居然飞到大上海去,致礼陷入恐慌中,说:你想去哪儿可以,带着孩子走。
乔麦:孩子快考试了,要是放假我肯定带着。
致礼:你都知道孩子要考试了,还往外跑,你这当娘的也太不负责任了。
乔麦:孩子从小到大都是我带的,这些年我都被栓在家里,你带几天怎么了。
致礼:你孩子考试要是考个大鸭蛋,你看你还牛逼吗。
乔麦:孩子的功课,不会因为他娘缺席两天一落千丈,何况还有他爹。你好好想想,结婚这些年来,你带我们出去玩过一次吗?按理说,你三姐在上海,你早就带着陆桥帅去见识一下大城市了,可是你没有。
致礼:大城市有什么好的,天天堵车,出门花钱,房子跟鸽子笼,小市民买根葱都一根根买。哪像我们,一买一大捆。
致礼的认知里,旅行纯粹是花钱找罪受,世界上哪里都不如家里好,而家里,就要老婆孩子热炕头。世界那么大先要去看看,电视网上都是呢,何必跑那么老远。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驴唇不对马嘴。
致礼:自从你去陈有福那里上班,你就野了。
乔麦知道致礼心里的小九九,深知自己的城墙也曾出现过缺口,差点摇摇欲坠,可自从预谋出轨的套套被陆桥帅当成调料包装后,她就羞愧的把心收回来,尽量做个端庄的母后大人。
她说:这次公司里有五个名额,两女三男,我和老韩姐去,住一个房间,你放心了吧。
夫妻俩别扭了两天,乔麦悄不声儿把高铁票买了。
走之前的夜晚,乔麦特地从裁缝那里量身定做的鱼尾裙也到手了,她看着穿衣镜里的那个女人,有些陌生又惊喜。她从来都是狂袍大袖的穿衣风格,鱼尾裙一下现出一条丰乳肥臀的美人鱼来,她对着镜子说: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美的女人啊。
陆桥帅送上真诚的马屁一串串,夸奖母后大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妈妈。
致礼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来揩油或者闹两句,黑着脸:你去开会还是当交际花。
乔麦:我该出道了。
陆致礼变成哑巴。
乔麦收拾东西,给致礼的充电宝充电,冲了半天没动静,问致礼:爱的亲,充电宝是不是坏了?
致礼吼了一嗓子:别找我,你不是很牛逼吗,连个充电宝搞不明白,还参加什么会议,一个白痴去了能干啥。
乔麦气的想去敲致礼的脑袋,她指望不上他,自力更生鼓捣了半天,才发现充电宝开关没有打开。
心想:在电器方面还真是个白痴。
2
魔都是国内最有情调的都市。冬天只有一丢丢冷,风里晒着半隐在薄云后的暖阳,仿佛身至那个满溢欧式殖民气息的十里洋场。
庆功会就在徐汇区的一家花园别墅酒店举行。中心别墅是当年一位国民党要员留下的,后来又原别墅边建了两所相同风格的八层小楼,组成别墅群。主别墅就成了象征意义的摆设,新作商业用途。
庆功会也就是酒会,规模很大,和北方国企里的那些形式主义的表彰大会相比,这里优雅随意又美好的格调。大厅里一棵圣诞树流光溢彩,浆过的白布餐桌上,是上好的法国红葡萄酒,各样西式糕点,艳丽的果盘。有人弹着钢琴,乔麦的耳朵只听出一首叫《水边的阿迪丽娜》,其他的一概不知道曲名,但听着就感觉人很浪漫自由还有几分感动。
人人都衣着体面,年轻的女子妆容精致,紧眉俏眼的。中年女人也个个是厉害茬,从床上一路杀到战场的动荡岁月里,精明与透彻如黄金从沙子里完整析出,乔麦感觉自己那八百块的鱼尾裙,在小城最贵,到这里来却如村姑。
而男人里都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大约有牛逼的人物隐藏其中,乔麦一概不认识他们。
她不敢坐,怕肚子上那点赘肉露馅,尽管她一口气能做一百个仰卧起坐,但是身材的管理还是不够严谨。她不敢大口喝酒,怕酒量不好面如桃花。她不敢使劲吃东西,怕口红弄得残缺不全。她分不清马卡龙和慕斯和提拉米苏,总之都叫蛋糕。
她是端着的,端久了,心里生出几分自卑来。
项目组的其他五个人,也都是村里来的感觉。甚至乔麦觉得自己穿了这么紧身的裙子都觉得害羞,平时在他们眼里她是个休闲打扮的人,如今就是装。
可是,这样的场合谁不是在装呢。
她和项目组一个大姐老韩在一起,老韩是个退休的工程师,满口老家话,对着各种西点不停的吃,一点不装。
她看见陈有福在和老杨坐在一边热聊,之前她尽自己最大力气为他作证,如今两人一笑泯恩仇。果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酒会看似散漫洋派,其实还要有一些程序要走。传说中的老总终于来到。老总是个南方人,五十岁,身材横平竖直,据说是军人出身。说了一些面上的话,开始了酒会中的主要环节,抽奖。
入场的时候,把每个人的手机号码写在一张卡片上,每人写一句祝福的话。老总金手指抽到谁,就有丰厚奖品。
这一点保留了企业会议的老传统。
大厅里那么多人,十八线来的乔麦是隐藏在花丛中的小草,陈有福说让她来看人,她看见那些陆续到场的大人物,也是一个脑袋四个蹄子,没什么了不起,但是他们为什么成了牛逼的人物,肯定脑子结构与常人不一样。
以至于主持人念到她手机号和名字时,乔麦还有点发懵。
主持人随后念卡片的乔麦写的话:我是X城小会计乔麦,我终于实现了我的心愿,来上海了!上海,鹅来也!
抽中的获奖者,都冠冕堂皇的祝福公司蒸蒸日上大家新年吉祥多多发财的话,乔麦的话引起哄堂大笑。
她就在别人笑声里,穿着黑蕾丝与橙色大丽花相间的鱼尾裙上台。
总部果然大手笔,给获奖的女人送香奈尔5号的香水,男人是飞利浦的高级剃须刀。
但是奖品不是白拿,主持人建议大家每人出个节目,活跃晚会气氛。
有人唱歌,有人念诗,有人说段子,有人跳芭蕾舞,还有一男的来了一段歌剧蝴蝶夫人,这里卧虎藏龙啊,乔麦什么都没准备,总不能像当年在单位里那样,来一段苏三起解吧。
对了,就苏三起解。
当年的自己还是脑后一个大辫子,如今烫了头发,一点不耽搁她摔一头黄毛,吸了一下肚子。刚才老韩大姐给她一块提拉米苏真好吃,法国红酒就是一绵醇馥郁的葡萄味,也真好喝。现在她开了嗓子,为了那瓶香奈儿5号。
玛丽莲梦露不是说,夜晚我只穿夏奈尔五号吗。
拿了奖品,今夜我就穿夏奈尔五号。
她开了嗓子。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上海的老总在这个夜晚注意到了十八线小城来的乔麦。她穿着八百块的鱼尾裙,丰乳肥臀,眼神明亮,额头光洁,一板一眼的唱着苏三起解。她的卡片上写着:上海,鹅来也!
乔麦从来没想到在其后的舞会上,老总请她跳了一支舞。当年离开李经理的公司后,她就再也没有跳过交谊舞。
和老总的一曲,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幽暗的舞厅,她由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淋漓尽致。
告别了羊肉汤的膻气,这是她社交生活的一次巅峰。
陈有福在角落里注视着他心爱的女人。目光如水,穿越很多年而来。
3
这样的酒会,自然不能放开肚子吃饱,也不能喝醉。从大厅出来,他们五个人中的两位老同志回房休息,陈有福乔麦还有项目组的一个小伙子小郑,叫上老杨,要出去好好吃一顿。
魔都夜色多美好,回去听老韩姐的老家话多无趣,乔麦决定凑个男人堆。她回房间迅速换下了鱼尾裙,换上轻松休闲的衣衫,人仿佛从敌区回到解放区来,跟着三个爷们打车去了一家东北菜馆。
老杨老家是东北人。
老杨肯定有所耳闻乔麦告了他的状,但老杨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依旧谈笑风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东北菜馆除了窗边的木头桌子外,靠近墙边的有几盘大炕,中间摆着大桌子,桌子周围凹下去一块,犹如大家坐在炕沿上喝酒吃肉。墙上还有喜庆的剪纸,图案是胖娃娃。这样的氛围,很容易让人想起干了一天活,回家把小酒喝。
在上海的夜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喝个小酒。
四人围着大炕桌,就着热腾腾的东北菜,喝着高粱酒。
男人的饭局,无论大小,有女人陪衬,好比炒菜里加的调料,喝酒有滋有味。
乔麦随意喝。看得出来,陈有福拿出多年公司办主任练就的陪酒本事,把老杨和小郑馆灌醉了。
陈有福的酒量大,好像还正常。
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平日里人模狗样的,两杯猫尿灌进去,画皮现了原形。走在大街上,小风一吹,喝醉的老杨晃晃悠悠的突然大声唱起来: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不回头呀…
这哪是唱,简直是杀猪的嗓子在嗷嗷。上海深夜街头,大姑娘小媳妇没腚锤子的男人纷纷回头,眼里露出鄙夷的深色。回头率百分之九十九,一个不回头的是瞎子。
过马路的时候,老杨和小郑在前面晃晃悠悠。
陈有福很自然的拉着乔麦的手。
她和他有过暧昧的肌肤之亲,来上海之前她就想收心了,怎么手指碰到的感觉,还是心里刮起春风?
原来暧昧也是上瘾的。
到了马路对面打车。
城市的夜晚川流不息。出租车依旧忙碌。没有空车过来。陈有福拍拍俩酒鬼的肩,跟他们说着什么。
这时候,有个男人拉着行李箱,到乔麦面前来,要借乔麦的手机用一下。
乔麦对陌生人是有防备之心的。但是她看那四眼,白净利落,有知识分子气。她是外貌协会的,觉得人到中年,看不到心,先看脸。
来人说他下飞机买了张本地电话卡,但是电话卡是空卡,被骗了,他打车到了朋友所在的公司附近,没找到朋友的公司,需要借用电话让朋友来接他一下,他表示可以给乔麦一些钱。
说着,他拿出一张钱来。
一百块人民币借用一次电话,太合算了,乔麦就电话给了男人。
男人很快打完电话,乔麦自然是没要他钱的。
陈有福想制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嘱咐乔麦不要随意和陌生人说话,大城市什么骗子都有。乔麦不以为然。
出租车来了。
乔麦和陈有福好不容易把这俩酒鬼拖回酒店,免得他们继续出丑。
进了电梯,老杨吐着酒气,一只手扶电梯,一只手比划着说:这个电梯挺好玩,不用费劲呜的一下就上去了,再呜的一下又下去了,我一坐就腾云驾雾……
乔麦在七楼下,男人们在八楼。
据说今晚陈有福和老杨一个房间。
乔麦回房间后,老韩姐已经打起呼噜来。她悄悄的去洗澡,然后又把抽奖得的香奈儿打开,今夜,她只穿香奈儿。
她穿着白色的浴袍回到床上。灯光陈设如此美好,适合和相爱的人滚一次床单。
她心里野马奔腾。
这时候,手机短信叫了一声,是陈有福在深夜里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