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有福发信息问乔麦睡了吗。
乔麦:刚洗完澡。
陈有福:就是问一下,有没有陌生人给你打电话,今晚你借给那人手机用,我不放心。
乔麦心里暗笑,他可真爱管闲事啊,但她心里享受这种管闲事带来的快乐。
乔麦:你怎么不想我要可能会有艳遇呢。
陈有福:艳遇?还是算了吧,骗子这么多,当心人财两空。
乔麦:受骗这事,固然要痛骂骗子,可是你不开门,骗子也没有可乘之机,说到底,要先审视自己的智商。
说完,她又感觉自己像个女干部一本正经,就问:你今晚喝的也不少,没事吧。
陈有福:还行,我属于那种当时没事,过后来算账的,反正喝酒不是好事,总是很难受。
乔麦:房间的冰箱里有果汁,你喝点橙汁。
陈有福:喝了,还是头很痛,要裂开一样,今晚估计是睡不着了。
陈有福喝酒的这个毛病,她是知道,他酒量很大,当时一点事没有,过后就是乌云集聚了巨大能量,要酝酿一场暴风雨。
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时候,老韩姐翻了个身,操着方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太多夜生活和性生活,都不利于养生,老了身体就来要账。
说完,又一骨碌翻了身。
老韩好像嗅到了她短信的味道,乔麦拿着手机,到卫生间,给陈有福打了个电话。无线电波是根小蛇,陈有福的声音顺着爬过来,她便知道他醉酒的程度。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起来。陈有福的声音的确听起来有些虚弱。
乔麦说:我问前台有没有解酒的药,你和老杨都需要。
陈有福借着说:不用了,也许我最需要有人掐一下脑袋,小乔,你愿意过来吗。
乔麦:老杨在,不方便。
说完这话,乔麦意识到这都是什么啊,暧昧不清的。
陈有福:我到606去了。老杨和小郑两人占了我的房间,两人准备秉烛夜谈,小郑跟我换了房。
乔麦沉默了一阵,没有立刻说话。
陈有福:坦白交代,我除了想让你按摩脑袋,我还特别想见到你,和你说说话。我喝了酒,总是心里难过,有很多话要说。
她不是没往别处想。可别处是个幽暗的花园,她也想赤脚跑过去,看看花木葱茏的深处,到底藏着怎样的怪兽,叫人软弱。
老韩没心没肺的打着小呼噜,貌似已经睡着了。
像石榴结的籽粒,她一肚子饱满心事。忽然一秒下定决心,穿戴整齐,准备去六楼看看。
上海夜色美好,她享有从婚姻里短暂出逃的小自由,怎么舍得轻易入睡?她也想找个人聊聊啊。
她刚才不是跟陈有福说:你不开门,骗子也没有可乘之机。
她认为情欲的钥匙掌握在自己手里。
出门的时候,老韩忽然哑着嗓子说:小乔,你轻点带门,我这一晚老是睡睡醒醒的。
乔麦吓了一跳,仿佛自己所有的的一切都在老韩的掌控之下。
她心虚的说:我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2
半夜时分,乔麦像一只猫悄无声息的行走在地毯上。一切陈设走了复古欧式的装修风,那只猫像是穿行在三十年代旧上海的夜里,独自赴一场未知的约会。
电梯间靠窗的位置摆着老式的留声机,古铜色的喇叭花静静开放,明明没有声音,却好似有琵琶和胡琴絮絮叨叨弹出来,让人觉得阴森。
上海再是不夜城,下半夜的花园酒店还是安静的。电梯来了,她一头扎进去。
先是被一阵巨大的酒精味冲了下鼻子,再定睛一看,电梯里有人,是两个酒鬼。她吓得汗毛倒竖,大着胆子看酒鬼。
居然是老杨和小郑。
小郑两手扶着电梯壁乱摸索,口里还念念有词:按钮呢?按钮呢,我就不信我出不去!
再看老杨,一腿伸一腿卷的坐在电梯的一角,歪着头留着哈喇子倚着电梯壁打呼噜。
陈有福不是说他们俩在八楼的房间里秉烛夜谈吗,怎么还在电梯里出不来?
这情形,分明是两个酒鬼在里面忘记了自己的楼层,就这么在电梯里胡乱按着任电梯走走停停,门开开合合,越来越拖不动大腚锤子下那两条软绵绵的腿。
要赴约的乔麦按了八楼电梯,先把迷迷糊糊的小郑推出去,又把老杨跟拖死狗一样拖出来。
小郑踉踉跄跄找不到方向,死狗老杨歪在地上继续睡。喝醉的男人真是丑态百出。若是拍上一百万,绝不爱他!只对一百万动心。
她只好打了楼层服务员的电话,夜里值班的服务员睡眼惺忪出来,是个微胖的中年妇人,显然对付酒鬼有一套绝活,几个哈欠铺垫过,一下把老杨提起来,反手夹着他胳膊,拖到房间里,投入床上。又把另一个胡溜达的小郑,一把逮住,扔进房间。
乔麦暗自吃惊:果然这酒店不走寻常路,要是找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当服务员,顾不上花容失色,先吓尿。
刚刚摁住这条鱼,那条蛤蟆又哇哇吐了起来。老杨一肚子秽物顺着床单流到地毯上,房间里一片人间酒肉臭。
服务员满脸厌恶,去卫生间找工具收拾。这些北方爷们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乔麦屏住呼吸,拿纸巾盒放在老杨的床头柜上。
老杨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乔麦的手腕。乔麦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原来和不喜欢的男人肌肤碰触,也是过电的感觉,这电流不是心动,是厌恶。
老杨瞪着一双兔子眼说:我知道一个秘密,老陈想上你,别走啊别走,老陈马上就来,老陈,老陈……
老杨这个大喇叭喊起来,整个八楼大约都知道老陈和一个女人干一场了。
服务员铁着脸过来,乔麦落荒而逃。
美好自由的夜晚,都给酒鬼们毁了。
出门后她给另一个酒鬼陈有福打电话。
本来想骂陈有福一通,会不会他酒后失言让老杨知道了什么。
电话居然无人接听。
听说过太多喝酒猝死的故事,眼见老杨小郑丑态百出,乔麦心里的戏精冒出来,陈有福千万别出师未捷身先死。
一只猫又在夜里直奔六楼。
3
敲了半天门,陈有福来开了门。
开完门人又歪歪扭扭摔到床上去了。果然酒鬼占有了他。
乔麦上去三下五除二给他掐头。
他闭着眼睛。呼吸里带着酒气,除此之外,身上是沐浴后的清新气味。
她问:感觉好点吗。
他摇摇头。
她继续按摩。头上很快有红印子,中医讲都是火。她有些心疼他了。
她噼里啪啦给他上了一课,中心思想就是喝酒有害健康,危害公共安全,人变鬼。
等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很多,人也舒坦了很多,她就问:老杨和小郑怎么回事。
陈有福:他们不是在房间吗,我不知道啊。
乔麦:我在电梯遇见他们了。
陈有福:又结伴出去了。
乔麦:看情形,他俩压根没出电梯。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特很老杨。
陈有福:谈不上恨,男人之间,逢场作戏,老杨该为他背弃信义承担一下责任了。
乔麦:所以你就不管他们,自己出了电梯,让他们整夜在电梯里上上下下吗?
陈有福:我也晕乎乎的出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乔麦:你既然晕乎乎的,还知道到六楼来开个房间,叫我进来。
陈有福:丫头,你太聪明了,也太善良了,我告诉你……
他一把抓了乔麦的手,好像一条缺水的鱼又扔进了池子,说:男人之间的明争暗斗都是残酷的,因为男人身上都是有狼性的,狼性,你知道是什么吗。
乔麦的另一只手还在机械的动作。她说:狼是野兽,也就是兽性。
她一下想起老杨的那番话,那种过电的感觉又来了。
最爱你这么直白。狼性是兽性,与生俱来。狼性还有霸道、机智、隐忍、执著、忠诚等。霸道、机智的狼性男人意识里,一定要有自己的地盘儿,自己控制局面,绝不可以受控于女人,也不可以受控于同类……这个世界从来只见轿子抬权钱,不见轿子抬廉耻,老杨活该。
他如此条理清晰的给她讲狼性,怎么是个昏头昏脑的酒鬼,他所做的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下,约老杨喝酒话战友情,把他灌倒扔到电梯里不管,也算酒后算账,让老杨尝尝他的厉害,酒醒后又说不出什么来。
当初他对付王八蛋村的无赖时就一手软一手硬。今夜他又借着酒鬼,打开另一扇门,乔麦看见男人的游戏世界里,刀光剑影。
陈有福继续说:狼还有一点,就是忠诚,所以,这些年来,不管我和哪个女人睡,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不可取代,我就是爱小乔,可以为她去死……
乔麦:什么屁话,和平年代,死不死的,承受不起。
陈有福:我太想和你在一起,没有哪次比在上海更能合适我们在一起,难道你不想吗。再大胆点,你离开那个瘦猴子,我们在一起,走的远远的。
他略微欠了欠身,一只手搂她的腰,她身上的人肉味和香水味,让他迷恋,呼吸也急促起来。
乔麦嗅到了狼的兽性。或者说,他的头疼,只是对她撒了个娇。
男人对女人的欲望是直线的,女人对男人的欲望却是网状的。毫无疑问,上海之夜,乔麦的网已经破了。
她安抚道:好,那你听我的话好吗,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次我主动。
陈有福把乔麦的手放在唇边,狠狠的亲了一口。答应了。
乔麦说你闭上眼睛。
陈有福就把眼睛乖乖的闭上。
她摸索着他的脸,五官生的周正,眉毛略浓,脸上一种混合气质,苍山劲松间有清风明月。他这个身架子,足以吸引一众中年危机的女人扑倒他。她是喜欢这张脸的。
但是今夜,她心里出门时的春风,已经被老韩老杨们毁的七零八落。周围都是眼睛,她和他睡了,出门一地狼狈。
如果没有老韩老杨呢?
她站起来退到酒柜边,对他说:你已经没事了,我还是回去吧。刚才出来的时候,老韩已经怀疑我了……她怀疑又算什么,我倒也不怕,就是我觉得今晚实在提不起兴致了,被那俩酒鬼折腾的……那俩酒鬼我又怕什么呢?唉,其实我又怂了,真是瞧不起自己。
陈有福没有睁开眼睛。她知道他是失望的。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
如果一条缝隙就能扯开一道大口子,人的欲望也是。她钻出了网,又把门关了。她清楚的知道,这次之后,大约就有一把锁从此锁住了他们的欲望。
忧伤的疼痛顶部开出一朵花来,那是感性。理性的围墙筑起来,里面藏着痛苦。
今夜她穿着夏奈尔五号,她孤芳自赏。
4
按照行程,会后第二天他们要在上海呆一天,然后再回小城。
第二天一早,乔麦不等老韩起床就溜了。她怕老韩当她旅伴,一个志不同道不合的旅行同伴,无异于慢性自杀。
这珍贵的一天,她要做个自由兵,天马行空一番。
她路过一个剧院就决定去剧院。她不是多么喜欢听一场音乐会,就是弥补小城生活没有的体验。
剧院有些年头了,有着电影世界里长长的旋转楼梯,这天周六,买票进来的男男女女都衣着体面,入场前很多人在楼梯拍照,其中两个老男人为争夺拍照的有利地形吵起来。中国人的所谓优雅,是富起来之后的一层猪大油,既不中看又不中用。
乔麦在震耳欲聋的交响乐里忍不住打盹。昨晚从陈有福那里出来,回到房间,正好碰到老韩起来上厕所。老韩狐疑的看了她一眼,虽然没问什么,那眼神分明在说,这不安分的小媳妇出去鬼混了。
她怎么也撑不起眼皮来。原来买票进来就是为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睡一觉,致礼要是知道,又要笑话她猪鼻子插大葱,装相了。
一曲罢,她忽然惊醒。觉得很是丢人,又想反正这里谁也不认识她。比起十八线小城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拐过一道弯碰上一个,连偷晴都心惊胆战的,大城市的好处就是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我像一条鱼游来游去。
安静的观众席上,忽然想起手机铃声。
LeftLeftRightRight,GoTurnAround,GoGoGo...
这是熟悉的兔子舞音乐,与一场严肃的音乐会很不搭。一个观众赶紧把手机铃声掐了。
隔着两排座椅,乔麦盯着那后脑勺看,忽然觉得眼熟。
好像致礼的三姐夫黎为民啊。
年初三姐回来,他们在大家庭的聚会上遇见。黎为民的手机音乐响起来时,陆桥帅还跟着跳了一阵兔子舞。那时候乔麦想,三姐夫也许是个闷骚的人。
已经约好了晚上要跟三姐两口子见个面,没想到上海这么大,居然在一个剧院里见到了他。她正要考虑要不要跟三姐夫打个招呼,肯定不能像赶集一样大呼小叫,只好等散场再说。
却在这个过程里,看见黎为民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脑袋靠在他身上。
乔麦偷偷观察,那小伙子,大约靠了黎为民的肩膀不下七八次。有几次黎为民还摸了摸那男人的脸。
难道这是传说中同志情?
迷雾重重。
她中途悄悄退场了。
她一个人继续游荡,打卡。在多伦路一个著名女作家的脚印前,她伸出一只脚来跟作家比较,她脚丫子至少比人家大了两个尺码。
她拿出手机,准备拍一张乔麦和女作家脚丫子的合影。
手机镜头里,突然伸过来一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