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不见,姜珣似乎清瘦了些许。
帷帽被倒提在手上,柔顺的黑纱随风飘动,再缓缓垂落,融进姜珣脚下的阴影。
冬青一语不发,脚步轻踩退出房间,从外面将门关好,和翠竹一左一右守在门前。
姚珞珞盯着面前的碗筷,不一会眼睛便干涩得难受,眼眶缓缓泛起红意。
她不出声,姜珣也没有率先开口。他的视线缱绻地落在姚珞珞侧脸,片刻不舍得移开,仿佛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般,想要仔细将姚珞珞的每一寸肌肤都牢牢镌刻在脑海之中。
姜珣的目光如有实质,感受到身侧灼人的视线,姚珞珞逐渐变得坐立难安,终于率先败下阵来。
她心中叹气,知道湘祈是对的。逃避永远无法解决任何事情,她一再躲藏,能骗的只有自己。
好不容易积攒了些许勇气,姚珞珞终于抬起头,将视线落在姜珣脸上,轻声道:
“阿肆。”
“好久不见。”
姜珣没有开口,他的手攀上衣扣,衣料摩挲声中,姚珞珞缓缓瞪大了双眼——
在她面前,姜珣缓缓褪去了上半身的衣衫。
“你……”
姚珞珞难掩错愕,下意识站起身来。
藏在衣衫下的肌肤比姜珣脖颈的肤色更加白皙些,近乎透明,薄薄一层肌肉,能看出潜伏其下平稳而蓬勃的脉搏。
这样一具堪称美好的身体,其上却横亘着数不清的陈年伤疤。
有些疤痕已经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有些还泛着狰狞的血红色。
仿佛被这幅场景蛊惑,姚珞珞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迈步。
姜珣看着姚珞珞一步步靠近,呼吸越来越轻,轻到姚珞珞几乎听不到他的心跳。
可她胸中的心跳声却越发震耳欲聋,撕扯般的痛楚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以至于,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就在姚珞珞即将触碰到伤痕的一瞬间,姜珣终于开口。
“前朝逆贼及其亲眷,七百五十二人。”
姚珞珞的手停在半空。
不等她明白这句话背后的重量,姜珣上前一步,冰凉的手轻轻环住姚珞珞的手腕,肌肤相接,却毫无旖旎。
只余满室苍凉。
“皇商王东满门,二百一十五人。”
“前御史大夫及其弟子,五十七人。”
“王家村,疫病无治,九百三十三人。”
“陈贵妃及其幼子,并陈氏亲卫,二十一人。”
……
他带着她,用指尖细数身上的每一道伤疤。
“他们,皆死于我手。”
话音落下,姜珣却迟迟没有放开姚珞珞的手。
甚至连他自己,也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直面自己的罪孽,桩桩件件。
像是被打开了深埋心底的恶念的匣子,姜珣眼眸中的战栗缓缓褪去,吞噬一切的滚滚黑雾涌了上来。
仿佛贪恋姚珞珞身上的温度般,姜珣渐渐收紧五指,将姚珞珞的手腕牢牢捏在掌心。如经受召唤般,他微微垂首,凌冽的雪松味道瞬间将姚珞珞整个人包裹起来。
手腕上的力道却终于唤醒了姚珞珞。
感受着姜珣的靠近,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选择,她狼狈地退后半步。
她的退却犹如当头棒喝,瞬间唤回了姜珣的理智。
他近乎仓皇地放开了姚珞珞。
而在衣袖的遮挡下,姚珞珞的手从麻木到刺痛,最后紧握成拳。
“……为什么。”
姚珞珞大脑一片空白,到最后,只剩这一句话想要问清。
为什么。
哪怕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姜珣早在今日前来的路上,便已经做好和盘托出的打算。
离开桃花源时,迎面遇上周禅。
只看他的神情,周禅便将他心中所想猜到九分。
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声音难得严肃。
“姜珣,你站住。”
“不管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不许去,不许说,不许做。”
他的手臂横在姜珣胸前,姜珣没有看他,径直绕过周禅,继续向外走去。
身后,周禅的声音冷冷响起:
“你若将圣戌的存在告诉徐湘祈,我会杀了她。”
周禅玩世不恭的脸上凝着万年不化的寒冰:
“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就像曾经的摊贩老板一样,所有见过姜珣和他的真面目的知情人,决不能存活于世。
姜珣终于开口。
“她不会知道。”
“她要厌恶的,只有我一个人。”
周禅的脸色却没有因为姜珣这句保证好看半分:
“你明不明白,如果她知道你的一切,你们之间再无可能。”
“你真的决定了吗?”
周禅的诘问声还回荡在姜珣耳边。
他盯着脚下,视线茫然地锁着方才姚珞珞退开的位置。
再无可能。
身前再次传来姚珞珞的声音。
“姜珣,回答我,为什么?”
他抬起头,姚珞珞的脸早已全无血色,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其中闪烁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一个这样卑劣的、狠毒的人,还在异想天开,想要给姜珣找一个借口。
姜珣张了张口,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无从辩驳。
从前,他杀人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不要死去。
后来,他杀人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
到现在,遵从陛下旨意,让不顺天恩的罪人消失世间,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难逃的命运。
成为他存在的意义。
姜珣轻声呢喃,不知是想要说服姚珞珞,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这是,我的命。”
姚珞珞死死咬住唇瓣,不愿意接受这一句近乎敷衍的回答。
她逼着自己靠近姜珣,竭尽所能地压抑着身体胆怯的本能,终于重新来到姜珣面前,在方才离开的位置站定。
她抬起头,直视姜珣些许失焦的瞳孔。
“我不相信。”姚珞珞仿佛想要看进姜珣的心底般,执着地与他对视:“你做这些事情一定有理由,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求求你。
“告诉我吧。”
求你。
姜珣低下头,第一次迎上姚珞珞的眼神,露出一个绝望的笑容。
像奈何桥头最盛的一朵曼陀罗。
“没有。”
“我没有苦衷,没有迫不得已,所有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