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您方才不是揭了榜?这是要到哪里去?”
林观繁顿时更怒:“一派胡言!我何时碰了贵府的东西?”
男人还要纠缠,床榻之上突然爆发连绵不绝的咳喘声。
“有之,胡闹。”
老人中气不足,说话的声音不大。
可林观繁脚边的男子浑身一颤,片刻后,缓缓松开了林观繁的双腿。
男人身上的外袍是方才林观繁挣扎时弄破的,此刻正颓然地挂在他身上,一如男人面上的神情。
“学生知错。”
男人爬起身,冲林观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送您出去吧。”
离开屋子一段距离之后,男人弯腰行礼,诚恳赔罪道:
“方才是我冒犯,您要报官还是赔钱我绝无二话。”
他直起身,眼圈不知何时变得通红。
“只求公子,能否帮我一个忙。”
半晌,林观繁与那男人一同去而复返。
林观繁跨过门槛,径直向着床边走去。身后的男人点头示意,床边或跪或站的众人,便自发让出一条通路来。
走近看,老人消瘦得愈发可怖,粗糙无光的肌肤松弛地挂在瘦弱的骨架上,不堪重负般摇摇晃晃。
林观繁定定看了老人片刻,俯下身来。
“老先生,前因后果我已知晓。”他握住老人失温的手掌,像是握住了一把深冬的枯枝。
“方才是弟子鲁莽,还请老先生放心,我已决心,接下这家书塾。”
先生眼中的浑浊仿佛骤然褪去,身上猛然爆发出一股力气。他微微起身,紧紧拉着林观繁的手,颤声道:
“当真?”
林观繁没有说话,看着先生的眼睛,极缓地点了点头。
不知老先生在林观繁的眼中看到了什么,他先是愣住,而后欣慰一笑,重新躺回床榻。
“你……如此抱负……便是终有一日离开,老夫也深谢你陪着那些孩子的每一日……”
最后这句话,除了紧贴老人身边的林观繁,再无他人听清。
老先生终于阖上双眼,安心离去。
“老师——”
这一日,牛棚书塾的上空回荡着哀响,久久不肯散去。
院中众人忙活先生的身后事直到半夜,才终于有人发现林观繁竟一直没走。
“公子?”
搭话的还是那个抗林观繁进来的男人,他自称有之,说是老师给他起的字。
而爹娘给的名字,叫白万两。
这名吉利,但老师给的字他也喜欢,故而出门在外,叫哪个他都应。
白万两眼下挂着乌青和泪痕,想来应当是今日之前就一直守在这里了。
“公子,你怎么还没走?”白万两勉强笑了笑,“今日多有得罪,更多谢公子愿意帮我。”
白万两说的帮忙,是让林观繁假意答应接管书塾,让老先生能安心上路。
林观繁没管后面这句道谢,而是认真道:
“我为什么要走?”
“什么?”白万两没反应过来林观繁话中的意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林观繁淡淡道:
“从今以后,我就是这间书塾的教书先生。”
房间中只剩下沸水翻滚的声音,姚珞珞似乎是在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林观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歉意道:
“抱歉,姑娘或许不想听我说这些,是我一意——”
“林观繁你太帅了吧!”
徐湘祈赶紧制止:“珞珞!”
姚珞珞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夸张了,赶忙正襟危坐:
“我的意思是,林公子高风亮节、厚德流光,应为当世之楷模。”
接连几顶高帽将林观繁砸得哭笑不得:“徐姑娘谬赞。”
然而姚珞珞眼中的崇拜之情不似作伪,林观繁笑着看向姚珞珞,觉得面前之人似乎又变成了小年夜上认真拍木避谶的那个姑娘,多了一些邻家妹妹的可爱与天真,却少了一分……
少了一分什么,林观繁没有继续想下去。
他指着屋里崭新的床榻道:
“知道我愿意留下来继续教附近的孩子们读书,老先生的弟子们特意为我打了这张新榻,还力所能及地换了屋里的陈设,我看得出他们是真心想让我住得舒适些。”
姚珞珞恍然道:
“方才来的路上,我还看到有两名女学生……”
林观繁波澜不惊:“有教无类,女子亦当明理知事。”
姚珞珞简直想给他鼓掌了。
在男权时代,能够意识到女子应当自强自立的男人,堪称凤毛麟角。
只是有一点——
“林公子,你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对吧。”
林观繁没有回答。
姚珞珞从未问过林观繁的前尘往事,一来是别人的隐私,她不该冒犯,二来万一其中牵涉了什么不为外人道的密辛,她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心中这样想着,姚珞珞却突然出声道:
“林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观繁诧异回头,似乎没想到姚珞珞会这样直白地问他。
却对上姚珞珞更加诧异的表情。
姚珞珞脸上不自然的神情转瞬即逝,快到林观繁恍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只有姚珞珞心知肚明,方才那句话根本不是自己问出来的。
她心痒八卦:湘祈怎么突然对林观繁感兴趣了?
只不过现在不是她一心二用的时候,姚珞珞在心中问:
“湘祈,你要不要出来?”
“不用。”徐湘祈强撑道:“我只是心生好奇,随口问问罢了。”
急到来不及同自己打招呼,还说只是随口问问。
姚珞珞心中暗笑,不再勉强,将注意重新放回面前的林观繁身上。
“不能说吗?”
坠崖之时呼啸的狂风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林观繁看着姚珞珞,视线却仿佛穿过她,看到了另一个场景。
喧哗的人群中,红砖绿瓦之下,万千平民学子以血肉之躯铺路铸阶,身披红袍头顶乌沙的大人们身后各自牵着氏族中的子弟,头也不回地踩着那血路青云直上。
祖祖辈辈,高官厚禄,无穷尽也。
而压在考生身下的,是父母沟壑满布的双手和面颊,是姊妹兄弟卑躬屈膝的讨好,是寒窗苦读却读不明的圣人言。
那是无数个夜里,林观繁醒不来也忘不掉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