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庭院现下安静得落针可闻,徐远申心中再叹一声,谢恩后在皇子下首落座。
而其余众人尽数伏拜在地,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本王若是为了看人磕头,何必到这来。”公上瑾脸色白得像雪,眼神冷得像冰。
“继续。”
庭院瞬间活了过来。
而在姚珞珞看清徐远申和虞夫人对待这位七皇子慎而又慎的态度之时,总算是明白了今日困局所在。
如今民间有传言说,陛下对当今太子心生不满,近来横空出世的七皇子,便是陛下选定的新太子。
坊间传闻大多捕风捉影,但公上瑾这几个的确风头无两。王府接连纳了五房美妾,其中既有风尘女,也有良家女,最是荒唐的一位,听说是七皇子当街纵马,从人家的喜轿中强行抢来的。
只是皇城脚下,莫非王土。哪怕触犯了律法,只要没了苦主,久而久之自然不会再有人记得。
只是如此狂放地寻欢作乐,七皇子尤不满足,竟还将手伸到了朝堂。
手握御剑,公上瑾一月时间里斩了三名官员,皆是青天白日,在人家府宅门前动了手。
公上瑾就此在民间得一诨名:
“鬼菩萨”
鬼之一字,自是因其行事狂悖不羁,若是不小心被他盯上,便是不死不休,谁见了都要惧他三分。
而菩萨二字,是因其杀的,都是贪官污吏。
贪污的罪证堂而皇之地挂在城门张榜处,任谁皆可查证。
朝堂之上谏言的折子日日堆积如山,民间却给这般传奇人物编了不少朗朗上口的歌谣传唱。
官民拉扯,难分胜负,公上瑾便一直堂而皇之地悠哉到如今。
总之,这人神魔两面,如今京城官员人人自危,不论身后有没有污糟事,都怕这人的剑哪天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至于所有人好奇的、七皇子是如何突然得了陛下青眼,却始终无人知晓。
时间渐晚,台下众人谈笑声却越发卖力。
毕竟七皇子可是说了,今日是来看热闹的。
“徐公。”坐了片刻,公上瑾突然出声道:“如此冬日,怎么不生火?”
身侧的小厮立刻补充道:“王爷身子不济,太医说过,王爷受不得寒。平日在王府,哪怕是院中,也需一步一火盆,终日不熄。”
公上瑾道:“徐公,有劳了。”
“是臣思虑不周。”徐远申心中苦笑,吩咐人安排下去。
七皇子贵体耽搁不得,一炷香的功夫,庭院中便摆满了火盆。
腾腾热浪翻滚而上,很快徐远申周身便感受到一阵暖意。
公上瑾的神情微微舒展,难得笑了一笑。
只是苦了高台下的宾。
火盆的热意传到公上瑾身边许是刚刚好,可他们距离火盆太近,那股灼烧翻腾的热气简直要将人的皮肤点着。火盆边上还各自守着小厮负责添柴,火便愈烧愈旺。
毕竟方才七皇子的近侍说了,火盆需终日不熄。
众人不得已,只好尽量往中间凑,尽可能离火源远些。舞姬脚下的大鼓边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所有人都聚在此处。
那火盆竟也随着众人移动位置,放在人群两步之外的距离,围成一个火圈。
站在最外面的人屏气凝神,当心火星子溅到身上;里面的一个个找准空隙喘气,只觉周身的空气愈发稀薄。
除了柴火迸烧的噼啪声和舞姬脚下的鼓点,庭院重新安静下来。
忽听一声叫好——
“甚美。”
少女以仙人之姿于鼓上翩翩起舞,台下攒动的人头宛若她的信众,无声而虔诚地祈求生机。神女怜悯众生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一同死在攀天的大火之中。
舞姬又累又热,惊惧交加,在这一声喝彩之后,终于坚持不住,两眼一翻倒在了鼓面上。
公上瑾也不觉扫兴,慢悠悠喝了一杯酒:
“这舞,本王喜欢,徐公可愿割爱?”
话音落下,已有七皇子带来的人爬上鼓面,将舞姬抬了下来。
徐远申不曾回头,颔首道:
“王爷请。”
装着舞姬的软轿堂而皇之地抬出了国公府,方才围上来的火盆随之避让两侧,未曾再步步紧逼,火势也歇了下去。
宾们整肃仪表,复又落座,无一人敢离场。
公上瑾又开了口:
“好了徐公,开胃小菜既已尝过了,正菜何时登场?”
“本王有些饿了。”
虞夫人就坐在徐远申身边,听着他们将徐苓芷比作一道佳肴。
她忽然就有些恍惚,成为国公夫人多年,是否只是自己一场幻梦?
她还是皇亲贵胄脚下、连名字都没有的贱婢,她和她的血脉,仍旧世世代代,为奴为婢、任人宰割。
“阿虞。”
虞夫人的手上骤然传来一阵温度,而后微微收紧。
“女儿登台,夫人怎么心不在焉?”
她下意识抬头,却在捕捉到徐远申的视线之前,先对上一双淡漠的眸子。
虞夫人呼吸一滞,赶忙收敛了心神,对徐远申轻声道:
“妾失仪,芷儿有此殊荣,妾只是太欢喜了。”
寒雾迷蒙,如见远山。
铮——
突闻水声霖霖,由缓而急,裹挟着山顶的霜雪气息潺潺而下。少女身着厚重的棉衣,一双手冻得通红,正伸长手臂,去探悬崖边上的一株雪莲。
琴音渐急,在少女看不到的地方,有山石摇摇欲坠。山风盘旋而上,掀起少女脸上的面纱。
弦音骤明,听者同琴者恍若临境看到姑娘灵动娇俏的眉眼和手足无措的慌张。她俏皮地四下打量,确认身边只有一望无际的山林,便将帷帽一扬,哼起了母亲唱过的小曲:
山顶有莲花,山脚有情郎。
山衣何所织,醉问莲花香。
香游水榭里,书生借盏停。
山女笑开去,唯剩余香清。
众位宾皆是如痴如醉,一同露出和煦的笑容,仿佛见到了曲中描绘的画面。唯有身体中的徐湘祈微微皱起眉头。
这首琴曲出自她手中,她自然会比旁人更容易注意到一些细微之处。
方才那一节,有三处音弹错了。
因其是自作的新曲,普通人纵然听到,或许会怀疑是作者有意为之。
但若有善音律者,闻歌知意,定能察觉出异样。
七皇子独坐高台,看不清神情。而曲子马上要奏到最难的一节,留给徐湘祈思考和决定的时间寥寥无几。
她几乎瞬间下了决断:
“珞珞,让冬青将琴取来,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