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翊也是没想到他进京不到五天，便接连见了三次虞帝。
这第三次，还是单独见的。
在御书房旁边的小厢房侯了半个时辰，才见高公公过来请他：“孙先生，陛下刚从前面过来，心情有些不佳，一会你小心些。”
孙连翊道了个谢，别的一句不说。
高公公皱了皱眉，还是自己又往下讲：“孙先生放心，是政事上的事情，与孙先生你无关。”
孙连翊还是没吭声。
高公公就心想，就这么个闷葫芦，真的是白卿宁身边的最大谋士？他真有那么大的本事？真值得陛下网罗？
高公公在前头走，孙连翊便也没有看到高公公的怀疑，不过就是看到了，他也会装做没有看到。
他们孙家自小便读兵书，而在读兵书之前，他们还要过一道考验关，那就是磨性子。
性子不平者，沉不下心，沉不下心来，就无法观的观察事物，从而无法做出有效正确的分析。
而孙连翊是孙家这一代的佼佼者，耐心自然是极好的。
虞帝黑沉着张脸，看到孙连翊了，他脸上才浮上笑容：“孙先生来了，高公公，给孙先生看座。”
如此礼遇，孙连翊着实是有些惊讶了。
他没坐，还是站着回话。
虞帝也不在意，他从长案后走出，来到窗口边，指着露出的巴掌大的天空说：“有些人啊，眼睛看到的只有这巴掌大的天空，便以为这就是全部的天空。
自己这么以为便算了，还拿出来在大雅之堂大肆讨论，真是令人捧腹。”
孙连翊不确定虞帝说这些是什么用意，便装傻不接茬，一会虞帝若是点名，他便说孙家没有教他如何在皇帝说话时发表意见。
虞帝是惜才的，但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地说了一会，见孙连翊还是像一棵木桩似的站在那里，他就有些不悦。
他坐回御案后头：“今日高棉王奉上了降书，一座塔里城，半个国库，以及永不再犯的承诺，诚意很足，只不过……”
孙连翊这才抬头：“可是高棉王知道我大虞的火炮已经将弹药打尽，重新有了些底气，对陛下提出要求了？”
“孙先生果然料事如神，没错，高棉王那厮确实是向朕提出了联姻的请求，他想将自己的孙女嫁到大虞来，以缔结两国之好。”虞帝注视着孙连翊，“但朕拒绝了，因为朕觉得，联姻，不一定非得要是他家孙女，他孙子也行。”
孙连翊心咯噔了一下，庆功宴的时候，白卿宁说了要单独建府还要招个赘婿，今日虞帝便说两国联姻不一定非得是高棉王的孙女。
这不摆明了要算计白卿宁的婚事吗？
堂堂女侯，竟与他国王子成婚，那这忠诚就立即打了折扣，如果那高棉王子长得美些，手段再强些，哄得白卿宁晕头转向了，虞帝再给她与白家扣一个‘叛乱’的罪名，只怕也不会有人再怀疑了。
真是好险恶的用心啊。
将对虞帝的鄙视压在眼底，孙连翊作了个揖，沉声道：“陛下，大虞是战胜国，从来只有战胜国才能资格提要求，何时轮到落败者反过来裹挟了？
陛下，虽大虞火炮已打完弹药，但大南关只要有白家军守着，高棉百年之内便不敢再造次，如果高棉王仍有意见，我家将军会很乐意跟他再好好聊聊，保证让他心服口服。”
虞帝皮笑肉不笑：“孙先生说得对，将士们在前方拼杀，若朕的腰不直一些，都对不起那些牺牲的将士，实则这高棉王的请求也实在过分，确实也该多敲打几回。过几天白家将们出殡，朕相信高棉王是很乐意到白家将灵前请罪的。”
从高棉王奉上降书并割地赔款起，他就已经是降臣。
虽是降臣，长安方面还是得给他该有的礼遇的，白家将的葬礼，他若自己心甘情愿过去，那是高棉王尚有良心，如果是被大虞强押过去磕头，那便是折辱。
堂堂高棉王被折辱，他回去之后能安生？只怕世代都会将大虞及白家军视为仇人。
孙连翊没吭声。
虞帝将高棉王这事揭过，问起了孙家堡，问起了孙连翊的祖父，最后虞帝说：“孙先生，大南关战事已平，孙先生有何打算？”
“陛下，末将为白家军的一员，我家将军让我如何，我听我家将军的命令行事。”
“大南关最大的敌人便是高棉，但他百年之内不敢来犯，大南关也有你的两个族人坐镇……孙先生，你可有想过留在长安？朕给你个国师之位如何？”
国师……
一旦他成了国师，孙家便能飞速于人前亮相，此后大虞的史书，也会对他孙家大书特书。
孙连翊狠狠心动了。
……
孙连翊出宫之后，墨函才被虞帝召见。
墨函还是一身黑衣，整个人显得很冷。
虞帝很大方地跟他说，他在城郊有个大别庄，别庄靠着山，十分僻静，可以拿来作天机阁在长安的分舵。
翻译成白话就是，墨函要在那处别庄继续制弹药。
墨函听了只一味告罪：“陛下抬爱，但这弹药能造出来确实与天机阁关系不大，都是白将军的功劳，图纸也在她手上，天机阁便是想造，也是造不出来啊。”
虞帝冷下脸来：“墨公子这是不想为大虞效力了？”
“大南关战事已平，墨家与天机阁使命已完成，草民不日便要回去复命。”墨函拱了拱手，“草民祝陛下身体康健，祝大虞八方臣服，四海升平，再无我天机阁的用武之地！”
“如此，朕便不强求了，墨公子会下棋吗？陪朕下几盘吧。”虞帝笑意盈盈，“高公公，给墨公子奉茶！”
雨前龙井。
墨函一闻到茶香便知道了，在虞帝的笑容下，他面不改色地将茶喝了一大半，又陪着虞帝连下了三盘棋，杀得虞帝片甲不留。
“墨公子棋艺高超，若有机会，朕还要与墨公子切磋一二。”虞帝笑容灿烂，“朕还有事，就不留你了，高公公，你亲自送墨公子出宫。”
墨函面不改色地在高公公的陪伴下从西华门出了宫。
暮色四合，城中炊烟四起，墨函按着肚子，极力将腹中越来越强的拉扯的痛感压下去，可惜是徒劳。
远远瞧见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往他这边来，墨函叹了一声，放心地倒了下去，在嘴里压了许久的那口血，也随着他意识的失去，从嘴角流了出来。
残阳如血。
而从墨函嘴角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