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老太断了腰椎。
手术后,一条老命像野坡上烧尽的篝火,明明灭灭。两个闺女轮流伺候,准儿媳萍萍没有到医院病房里踩一个脚印。
之前,大姐听说母亲受伤,赶到医院来时,还以为是乔麦这个仇人害了老妈,差点一巴掌打到乔麦脸上。
那时陆老太刚拍完片出来,差点从检查床上蹦起来,使出平生的力气解释说乔麦救了她命,是萍萍做的恶。
由于陆老太一直在虚弱状态,话都说不溜。萍萍对致礼的解释是,陆老太来新房大闹一场,连婚纱照都砸烂了,床单也剪烂了,拍照记录确凿。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只好弃门而逃。至于老太太出了啥事,她当然不知道。要是知道她有危险,哪轮得上前妻去帮忙啊。
子女们都知道老妈的脾气,所以陆老太受伤的原因也是一笔糊涂账。
重要的是她们又陷在照顾老人的麻烦里,所以盼着致礼赶紧把婚宴办了,萍萍也是名正言顺的儿媳妇。既然名正言顺了,自然在照顾老太太的队列里排个夜班。
况且,小城也有红事冲喜的迷信说。
这晚,致礼终于说服萍萍来医院看陆老太。
陆老太刚打完针,眼睛闭着。
大姐说:妈,你儿媳来看你了。
陆老太依旧闭着眼,忽然从牙缝里送出一句话:小帅妈来了啊。
大姐带着欣喜对致礼和萍萍说:咱妈好了,能说话了。
转头对陆老太说:对,也是小帅他妈。
离婚协议书上,陆桥帅是判给致礼的,由乔麦带在身边。如今娶了萍萍,后妈亲妈都是妈。
陆老太:小帅妈,你买猪头肉了吗。
致礼:你现在这样子,医生嘱咐只能吃流食,好消化。等好了再买。
陆老太:我没问你,问小帅妈。
大姐示意萍萍回答。
萍萍只好硬着头皮说:等我们办完喜事着吧。
喜事?你俩又复婚了吗?小乔啊,你和小四儿还是一家人。
陆老太这回不叫小帅妈了,直接叫小乔。
几人面面相觑。
致礼:妈,你别操那些闲心了,好好养病,等着抱孙子吧,兴许是个孙女。
陆老太:小帅来了吗,我看看我那宝…
陆老太把眼睛睁开,看见一个圆脸的女子,有几分像乔麦的样子。又不似乔麦。
她重新闭上眼睛,好像在用力思索什么。
大姐说:妈,小帅妈来照顾你了,排上了夜班。
陆老太又一下子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如梦方醒般大喊:冒牌货来了,她不是小乔,配不上我儿,我儿子要找更好的。
致礼难为情的说:妈,萍萍是我老婆,她都怀孩子了,您这是何苦呢。
陆老太又使出毕生的力气,她的老灵魂从身体里逃出来,大喊:她没有怀孕,我看见床单上的例假血了,茅房里还有卫生巾…
萍萍哭起来:说不清了,还不是你把我逼到墙角,一拐杖打来,我躲闪不及,打到肚子上…
陆老太听闻此言,眼睛一翻,老灵魂气跑了。
病房里大乱。
2
这夜,乔麦收到陆致礼发来的短信:小帅奶奶没了。
上次把前婆婆送到医院后,她发誓再也不淌陆家的浑水,但她心里一直希望陆老太好起来,她不去陆家,可以让小帅提着猪头肉去看奶奶。
这个一生都在挣命的女人,至死都没有吃上前儿媳妇的猪头肉。她死在儿子二婚的前夜。
乔麦安慰了致礼几句。
他又说:我成了孤儿。
她说:你该长大了。
父母不在,阻挡死亡的墙轰然倒塌,致礼的世界里,疾风骤雨。
如果离婚是一扇门,门内门外,致礼多次吃过乔麦的擀面杖。大约在大事面前,他还喜欢说给前妻听,前妻还是他值得信赖的人。
致礼的婚宴取消了。
他的二婚因为一团乱团,又进入超长待机状态。
3
多事之秋。
陈有福自从那夜被秘书点兵要跟自己妹妹婚配后,当夜心急火燎会佳人,扑了个空。
第二天就被单位抓差,陪同省里来的工作组。小城开发区招商引资了大量项目,老陈所在的单位无疑稳坐老大交椅。作为化工企业的龙头,每逢国庆这样的大节,安全问题是重中之重。
老陈这棵大树,一下扎根在小城里。
有一晚,他深夜收工,和同事们喝了个小酒,不愿意回单位的宿舍去住,让人把他送回小城的房子里。
小城由于开发区的繁荣,闲置的房子很好外租。老陈和乔麦相继搬走后,房子宁愿闲着也没有外租。
老陈喝了酒,回旧房子等于回革命根据地,好像根据地里有心爱的姑娘在等他。夜晚的小风一吹,错把秋风当春风,暖风熏得游人醉,莫名其妙的心情愉快。
心情一美,就想唱人说山西好风光了。
路过垃圾房,忽然见垃圾房的圆洞里趴着一个人。
半截身子在里面淘宝,半截身子漏在外面,像只大黄鼠狼子。
老陈好奇心来了,心想是不是老孙呢。
老孙自从在门卫上班后,老陈暗戳戳使劲,今年月工资又增加了五百,这五百块,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在早市上有不用买烂苹果的底气。
老陈做好事不留名。
小区的垃圾房据说承包给了城外的养猪专业户。老孙既然有了点钱,相必已经从捡垃圾的岗位上光荣退休,不与养猪的争地盘了。
但老陈心里一琢磨,今夜不是老孙的班,也许他有可能重操旧业呢。再仔细一瞅,仅凭那俩没肉的小腚锤子,确定半截身子的确是老孙的。
于是老陈顽皮上来,想和老孙耍一耍。
4
垃圾房还有一个门洞。
老陈于是钻到另一个门洞里,手里拿着一个小树枝,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微弱灯光下,树枝翻垃圾。
老陈第一次当垃圾王,恶心的想吐。但是又忍不住扒拉。
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受虐倾向,个个贱材料。
过了一会儿,只听老孙发话:兄弟,你是新来的?
老陈故意哑着嗓子答应着。
老孙:你养猪吗。
老陈想起自己有俩闺女要养,于是说:养了两只小猪。
老孙:公的母的?
老陈:母的。
老孙:这年头猪肉贵,猪仔也贵,母猪别搞计划生育,准能致富。
老陈:嗯。
老孙确定竞争者不是养猪专业户,养猪专业户没有养母猪的,养猪都是一群一群的。于是心放到肚子里来。
过了一会儿,老孙又问:你那边有的捡吗。
老陈:怪了,没啥东西。
老孙:你这么说,还真是新入门的,过节前家家户户有点福利,新东西来了,旧东西就扔了,特别是年轻人。
老陈:我眼神不好。
老孙:下次来打个手电筒,别拿手机,要是手机掉垃圾桶里咋办。
老陈:你有的捡吗。
老孙:有啊。但是比不上当年了。当年我干这一行,得了很多宝贝呢。
老陈:难不成垃圾房里还能捡着钱。
老孙:你还真说着了。当年我在垃圾房里捡了五千块钱,妈呀,简直不敢相信。
老陈:这个垃圾房吗。
老孙:不是这个,另一边干部楼那里。
老陈:当官再有钱,扔啥不能扔钱吧,你吹牛。
老孙:吹牛是小狗,过去十几年了,说了也没啥。当时五千块包在一个塑料袋里,放在一盒烂虾里,捡了虾已经很高兴了,虾里还有五千块钱,哈哈……
老孙仿佛又从垃圾桶里拣了钱,想到当年的美事,竟然情不自禁笑起来。
老陈一个机灵。记忆迈着小短腿,晃晃悠悠回到从前,王琴还鲜活的在他们的婚姻里当指挥官,他去给王经理送礼,也是把五千块放一盒冻虾里,临走还特别提醒王经理先吃那盒大虾。
但是当年王经理住另一个小区,钱和虾怎么能双双出逃到本小区的垃圾房里呢。
根据他吃了多年盐的人生经验,没啥不可能的。
要是老孙花了那五千块,这算是人间喜剧,他乐意看见这个转折的剧情,十几年后公映在夜晚的垃圾房里。
想到王经理已死,李经理也落幕,这个无钱无势的老孙越老蹦跶的越欢。
老陈同志体内的酒精风起云涌,忍不住跟着老孙一起笑起来。
这一笑,手机啪嗒一下掉进了垃圾桶。
黑黢黢的垃圾房里,老孙的手电移到老陈这边。
当光线吻上老陈那张中年里顽强俊秀的脸时,老孙惊呼起来:哎呀,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