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干部的病房在走廊尽头,门口正对着楼梯。病房只住一个病人,还有一张陪护的床,条件要比普通病房好一些。
每天早上,是老干部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这天尤甚。仿佛混沌里杀出一条小路,有片刻的鸟语花香,他会记起从前的人和事,记得小护士那张明媚的脸,她好像好久不来了。
他望向窗外,尽管窗外的天总是雾蒙蒙的。据说男人只要有提米之力就想那事。他现在能提好几粒米,于是想着小护士就在这个清晨驾着祥云来看他了。
果然有人来看他。却是一张五官尖利的脸,有些狰狞。
老干部的脑子打了一会儿架,忽然眼睛里泛起恐惧。
他认出了王琴。
他发出乌里哇啦的声音,想说:你怎么来了,我不想见到你。
王琴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坐着,脸凑近老干部的脸,她心里无比厌恶,嘴里喷出毒蛇猛兽:你看你这熊样,我敢打包票,不出三天你就去见阎王了。到阎罗殿报道时,判官会一笔笔跟你算账,你贪过的钱,玩过的女人,你做过的孽,你下葬穿的再好也给你剥光,扔进油锅,小鬼往锅底添柴,火越烧越旺……
老干部胸膛剧烈抖动起来,又发出乌里哇啦的外国话。
王琴凑近他的脸:我们娘俩跟着你,是真心寻个安稳处,你对我当保姆使唤也罢,为什么要对我闺女下手?那是妞妞的噩梦,也是我的噩梦,我恨不能拿刀杀了你。
老干部眼睛里一片求饶。
王琴更怒了:你还配得上原谅二字吗?你他妈鸡巴都抽抽了,还不安分,早知道我给你剁了喂狗,狗都不喜欢,狗也喜欢年轻的。
老干部闭上眼,不看王琴。
王琴对着他的脸来了两巴掌,仿佛打在骷髅上,那骷髅滚来滚去,好不容易定住,他仿佛拼劲全力要呼喊,嘴里发出的动静比刚才还要巨大。
王琴热血奔涌,连阑尾手术的伤口都紧张的疼起来,她一把拉过被子,蒙住了那妄图呼喊挣扎的身体。
她死死捂住他,像把一只野狗装进麻袋,要制服它,打死它,不要放他出来咬人。
很快,被子里没了动静。
这时候,兜里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王琴一下醒过来,松开捂被子的手,哆哆嗦嗦把手机拿出来,一看是陈有福打来的。
前夫这时候来添乱。她马上拒接了。
回头再看那被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天哪,这就是传说中的激情杀人?她只想来报仇,骂一顿讨个说法。
她迟疑着,一把揭开被子。
只见那老头长大嘴巴,眼睛也睁的大大的,这是死了吗?
王琴脑袋一懵,就要逃走。
走前再看一眼老头子,却见病床上的老头子眼睛淌出了浑浊的老泪,像野狗被杀之前的求饶。
王琴松了口气,这差点要死的人,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
她于是快速逃跑了。
她刚到楼梯,就见护工拿着洗好的痰盂向病房走来。
2
王琴逃到三楼的楼梯间,兜里的手机又响了。她害怕到头发都要竖起来,她心里涌来小时候骂人的话:陈有福王八蛋骑着大马上台湾。
她一早去索老头子的命,前夫一早来索她命。她接听了前夫的电话。
原来,这天早上,陈有福在卫生间看见脸盆里泡着两条带血的内裤,知道是女儿的生理周期来了。他一下有点不知所措。想起王琴骂他的话,他的确不知道女儿的生理周期,也不知道她是否肚子疼。
妞妞愁眉苦脸说:爸爸,我的床单也脏了。我需要换一种卫生巾,你问我妈牌子,以前都是她买。
陈有福答应着。
等着妞妞一早上学去,他开始给女儿洗那两条带血的内裤,又把妞妞染了的床单撤下来搓洗。
然后,打电话求教王琴,该买什么牌子的卫生巾。
接通电话后,王琴倚在楼梯边,身子软塌塌的。要是以往,她卯足了劲儿骂陈玉福当爹失职,如今整个人好像垮下来,声音也有些虚弱的对前夫交代某某牌子多少厘米,夜用日用棉柔表层,等等。
陈有福在电话那端说:等等,我找支笔记下来……
他一颗心真的在女儿哪里,心细的他竟然没听出前妻声音不对来。
也或者,他懒得问。
3
王琴回到三楼病房时,病友似乎还在入睡,她悄悄把外套脱下来,忽然女干部跟诈尸一样弹起来,声音沙哑说:你干嘛穿了我的。
王琴说:哎呀不好意思,我出去上了个厕所,把外套穿错了。
王琴准备去老干部病房干大事之前,她的病友女干部正在睡回锅觉。病友睡觉有个习惯,上半夜烙饼睡不着,下半夜蒸馒头睡不够,通常会睡到医生来查房。王琴出门前如同写作文来了灵感,故意把她的外套披上身。
病友比较胖,她瘦,因此穿上外套后人在衣服里晃。晃回来后想着神不知鬼不觉的还回来,没想到那女干部提前醒来。
女干部下床检查外套,发现后背有点弄脏的痕迹,心疼的说:我这外套值一万八,你穿就穿,干嘛这么不仔细。
自从妞妞当面拆穿王琴和陈有福离婚的事实后,两人热聊也跟收音机调到敌台频道一样,断片了。
女干部明显有点瞧不起这个撒谎的病友。如今又穿错外套,搞不好还是撒谎,两人友谊的小船彻底翻了。
王琴一天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她像老牛反刍,不断回想她走之前的那一眼,确信老头子没捂死,但她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老头子真被她弄死了。
每天晚饭后护士都来量体温,这天却等不来身影。王琴躺在床上,想起昨晚老陈还喂给自己饺子吃,心里感概那大约是前夫最后的温柔,忽然难过。那女干部戴着老花镜在看书,耳朵听着王琴烙大饼。
这时候,忽听走廊里有噪杂的脚步声,两人的耳朵齐齐向门外。动静越来越大,两人又先后跳下床来,出去一看究竟。
走廊里很多陪床的家属正在往四楼而去。
女干部从前在位时就爱操心管闲事,于是紧跟大家的步伐,上了四楼。
王琴掉队了。四楼,在她心里成为禁地。
4
过了很久,走廊里陆续有走动的声音,看热闹的人回来了。女干部也回巢。
她神色惶惶的,主动跟王琴说:不得了不得了,四楼出大事了。
患难面前女人自动结盟。王琴紧张的问什么事。
女干部告诉她,四楼的值班医生被捅了。
王琴:谁捅的,为嘛捅。
王琴从病友的诉说里逐渐理清了头绪:
早晨之后,陪护发现老干部情形不对,通知医生和子女。老干部在这天出现了病危,抢救了一天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子女怪罪医生,并拿出昨晚各项检查的单子,都是向好指标,怀疑医生是蒙古大夫(连懵带估)下错了药,导致老头子器官迅速衰竭。到了晚上,儿子找医生理论,拿刀把医生砍伤了,医生被抬到手术室抢救……现在警察来了,带走了那儿子。奇葩的是,医院把A城的优秀医生请来,全力救治老头子…
女干部分析:那老爷子的子女当然不希望自己的爹死掉,他这个级别的,光退休金每月都不少,老爷子要是死了,油水没了。
她感叹说:医患矛盾日益加剧,已经上升到敌我斗争的地步了,我为祖国忧虑,好在我明天就出院了。
王琴一夜难眠。
第二天上午,女干部出院,病房里只剩王琴一人。护士来打针。
这次换了一个年纪大点的老护士,技术熟练,性情也开朗,很快从王琴青紫的手背上找到血管。
王琴问她原来那个实习小护士呢。
老护士说,那小护士辞职了。前一阵跟四楼一个老头子有关。老头子住院期间,哄了人家好几万块钱。昨晚那老头子病危,他儿子砍伤了我们医生,小护士怕找到她头上来,辞职走了。
王琴问:医生如何?老头子如何?
老护士说:医生没生命危险,老头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