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司已经发动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把陆致礼包装成救人落水的英雄,把事故的一切责任归于突然来临的风暴。小媛对乔麦和叶老三老婆的访谈,也做了巧妙的剪辑,死者家属们情绪稳定。
这一轮舆论造势后,网络带来的负面影响调性会逆转,好比大地震人们关注救灾的官兵,建筑质量造成的楼房垮塌,就像一场雪覆盖了肮脏的大地,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陆老太在家养伤,并不知道儿子出事的事。有一天,路婶驾到。
由于前期送了五斤没肉的大骨头,路婶这次拿了自己水发的黄豆芽来,问陆老太五斤大骨头吃完了没有,要是没吃完,大骨头炖黄豆芽,补钙作用杠杠的,吃了后能一口气爬到五楼,腰不酸腿不软的。
陆老太没好气的说:早喂狗了。
话出口,又觉得不妥,补充道:喝了汤,骨头给了狗。
陆老太腿脚利便的时候,是坚决不和一个村出来的路婶玩耍,这回瘸着,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蹦跶两步,两个闺女也不是时时陪伴身边,因此十分盼着有人来跟她说话解闷儿。因此路婶来串门,其实她心里也有几分愿意的。
路婶这回来,是带着巨大使命的。路婶的两个儿子都从网络上知道致礼死了的消息,告诉了他们的爹妈,路婶和老路都纳闷:怎么陆家那边没啥动静。
路婶掂量着老乡家死了人也是要随个份子钱的,因此来打探情报。
看陆老太的神情好像也没啥事,就说:网上有人造谣,说你家致礼死了。
陆老太呆了下,厉声问:谁造的谣,我去撕了她的嘴。
路婶:你个致礼打个电话不成了。
陆老太的确有段时间没见到老生儿子了,致礼又是那种懒得打电话嘘寒问暖的人,她也就习以为常。路婶这么一说,她一下想起她两个女儿玩失踪两天,派女婿来照顾她的。
于是打起电话打致礼的手机。
打不通。
连打十遍也是打不通。
路婶提议她给儿媳打。
陆老太硬着头皮拨通了乔麦的电话,听见儿媳妇喂了一声,气不打一处来。她成了瘸腿老太,儿媳妇不但连脚印不踩一个,居然一个电话不打,自己不打也罢,也不让孙子打电话问候一下,简直被人笑掉大牙。她儿媳妇平时说话咯嘣脆,这回小声小气的装文气,陆老太火冒三丈:叫我家小四儿来接电话。
当时一屋子人,乔麦把电话掐了。
陆老太暴跳如雷,又不知儿子生死,给两个大闺女打电话,都说没事,老四就是出海了,海上信号不好。这边路婶坚持说网上都是致礼当英雄的新闻了,全世界就瞒着你。
陆老太觉得满世界都在刮风,风里辨不清谁是谁的声音,要是她老生儿子死了,天真的塌下来了。
她呜呜哭起来,满头白发凌乱着。
2
乔麦想起那一年跟着便车回故乡,便车拐了弯去一个山区拉一车石头,她就坐在一车石头压阵的车头里,夜晚盘山公路是游龙蜿蜒的灯火,心里完全没底,一不留神就跌落山谷。她就在这样一辆拉着石头一不留神跌下悬崖的车里,等着命运的判官来告诉她丈夫的生死。
致礼没死。
穿着救生衣的他随水流飘啊飘,飘到一艘颠簸的渔船边,人家像捞鱼一样把他捞起来。捞起来的海鱼都死了,只有他还有一口气。
那个打了一辈子鱼的老头,捞起了陆致礼,当时海况不好,是死是活的也就拉着返航了。
渔民的家在海边小渔村里,村里几乎没有年轻人,年轻人都到大城市闯荡去了,最不好到了镇上生活。致礼在老渔民家的大炕上醒来,给口吃的就吃,给喝的也喝,问不出话来,吃完喝完倒头就睡,他仿佛从海水的子宫里被动脱离出来,有些厌倦这时间的繁杂,整天昏昏沉沉的睡。
老渔民心想难道捞起了个傻子。他独自一人生活,有个傻子陪着也不憋闷。
有一天,渔民的儿子回村看望老父亲,看见家中的外来物种,责怪老父亲养着个废物。仔细一看,跟网络上已经牺牲的那个英雄很像,难道那人没死?可是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身份证明,问话也不肯说住哪里,心想你小子住在这里又吃又喝的挺开心了,莫非想给我爹当干儿子,我爹还有一条渔船的巨额财产呢。于是报了公安。
陆致礼的单位已经把他树塑造成救人而牺牲的英雄在网上歌颂了半天,因此致礼的生还狠狠打了他们的脸,恨不能把他扔海里去喂鱼。
夫妻相见,当着一屋子人,乔麦抱着致礼哭了,致礼的反应却是有些木讷,好像是个孩子,被动被老婆抱着。
单位把致礼送去医院检查,体征一切正常。
死去的英雄又活了,免了大笔赔偿金,但后期带来的舆论影响更难以收场,好在网络热度就像男人的花心,见一个扑一个,新的热点很快出现,那场事故很快淡出人们的视线和心灵。
单位研究决定,先让致礼修整一段时间,工资奖金照发,工作的事等通知。这等于先把一个大活人藏起来,等事件降温。
3
陆老太已知儿子的遭遇,在家天天念米陀佛。大姑姐们也是喜极而泣。
有天路婶来,这回连黄豆也没拿,甩着十个胡萝卜。
她给陆老太出主意,建议陆老太找算命的看一下,这老生儿子娇贵,工作又危险,找师傅化解一下。
陆老太经过儿子的事故后,心已经低到尘埃里去,路婶的话好像及时雨,她算是一个骄傲的老太太,根本不屑和江湖人士结交,因此把此事全权交给路婶办。
路婶找了老家县城的一位算命先生,把致礼的生辰八字报上去。由于算命先生是当红炸子鸡,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人众多,需要摇号排队。路婶又鼓动说,多花八百块可以走便捷通道,实现弯道超车。跟香港的迪斯科乐园一样。
路婶神气的说出迪斯科乐园,秒杀陆老太这土蛋。其实是迪士尼乐园,她是看电视知道的,活学活用。
陆家上下有病乱投医,信了,八百块交给路婶去办,果然很快排上队。
一家人带着死而复生的致礼回老家县城去。
算命先生看了致礼这个大活人的面相,说他脸上没肉,撑不起以后的风水,将来还有大灾大难。家人又陷入惊恐,问如何化解。
算命先生说陆家村有一棵三百年历史的老槐树,陆致礼需要回到他小时候的出生地,拜那棵老槐树为干爹,每年在他出事的那天,去给干爹烧纸磕头,从此就能逢凶化吉。
众人来到陆家村。
当年从这个小村里农转非飞到城市的两家人,如今悄悄回来了。
那棵老槐树历经三百年,遭遇数次雷劈,依然顽强存活,某年一只小鸟叼来一粒榆树种子,被雷劈的部分长了一颗榆树出来,所以,老槐树也叫槐抱榆。
五月,老态龙钟的老槐树枝叶新绿,有人叫了它三声爹。
致礼经过这次海难跟变了个人一样,从前他爱说俏皮话,不信封建迷信。如今沉默寡言,家人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乔麦站在致礼身后,看她丈夫对着一棵老槐树跪下去,虔诚的喊爹。头顶一只乌鸦呱了一声,迅速飞走。仿佛替槐树老爹答应了一嗓子。她说不出的难过,致礼失而复得,大约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一家人没有找到问题的症结,靠着一棵树做救世主。
她感到荒谬又无力。
她甚至怀疑婆婆的老冤家路婶,在这次算命事件中捞了不少油水。但是婆婆一家都在心甘情愿交智商税,她只能当沉默的看。
结婚真的不是嫁给了一个人,而是嫁给了一家子。
4
关于离婚那事,就这样台风过境悄无声息了。
影视剧情里,大难不死的男主回到人世间,通常都是无比热爱生活和老婆孩子,珍惜每一寸光阴,而致礼在家的日子,却对游戏疯狂迷恋了,他整日里趴在电脑前,打打杀杀。
到了饭点,乔麦催促他吃饭,他会烦躁的来一嗓子:长头发女人啰嗦!
陆桥帅都睡了,乔麦催促他睡觉,他会烦躁的来一嗓子:长头发女人啰嗦!
于是她不再啰嗦,到饭点的时候她把饭端过去,到睡觉的点她就独自睡去。
溥仪坐穿共产党的大牢还是对皇帝充满幻想,人性不可改造。致礼心里有病,乔麦等着他的病慢慢过去。反正,他在她身边,发出噼噼啪啪的敲击键盘的声音,也是生命的声音,比和那个脑袋喂鱼的叶老三命运天壤之别。
她感觉太累了,工作上的跑跑颠颠不说,生活里照顾俩孩子,致礼甚至连小孩子都不如,陆桥帅还知道洗了澡顺便把内裤和袜子洗了,致礼每次都把内裤放在卫生间,乔麦看不过去,就给洗了。
她生气,故意不给他洗内裤,攒啊攒,他洗了澡果真没有干净内裤穿了。终于自己几把搓了个出来,拿到厨房的天然气炉子上烤,结果火候掌握不好,把内裤活生生烧了好几个洞出来。他穿在身上,小屁股像烂苹果,颇为怪异,乔麦只好当夜去离家不远的超市给他买新内裤救急。
她真是哭笑不得。
因为白天疲倦,夜晚她很快入睡。一觉到两三点钟,忽然惊醒,胸口是汗。然后她就很长时间难以入睡,她醒在新婚时代致礼需要她的时间,而这个时候忽然醒来,她看到了内心的恐惧,失去的恐惧。还背负着沉重的良心债,以及对未来巨大的迷茫。
如果这也算是失眠,她从此加入失眠的大军。
5
这晚乔麦在凌晨醒来,窗外雷声阵阵,一场夜雨要来。乔麦想起阳台的窗子还没关,起身去关窗。
房间里没有开灯,书房也没开灯,她猜想致礼可能睡在沙发上了。回家后他们有过几次清汤寡水的做爱,致礼没有耐心的长驱直入,完全只顾自己发泄,他很快忙活完,回到游戏上来。她异常反感,觉得这日子简直食之无味,不知道光在哪里。
关了窗子回来穿过书房,正跟致礼碰了个对面。
致礼啊了一嗓子,说:吓死我了,以为是个女鬼呢,披头散发的。
乔麦也吓了一跳,说:我以为是你是鬼魂,我害怕。
你都孩他娘了还胆小。
你都孩他爹了也害怕,孩他娘是娘不是狼。
两个被彼此吓着的人不自觉拥抱在一起。谁都不说话,黑暗中脚步一点一点的移着,像在无声的跳舞。
致礼突然说:我很害怕看不见你了,我真是怕。
这是出事后致礼对她掏心掏肺说的话,他终于直面内心的恐惧。
她腾出一只手来在他的头发里抚摸穿行,像母亲抚摸婴儿。她低低说:我也是。
致礼:我现在要是好了,你还跟我离婚吗?
乔麦:傻瓜,我都不提了,你还提。
窗外雷声滚滚,两人像默片时代的男女主角,陷入悲情气氛。乔麦开口,终结了默片时代。
她说:我给你念首诗啊,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们一个房间,你在打游戏我不知该说什么?
致礼:哎,你不就是不喜欢我玩游戏吗。我以后少玩就是了,省得你拽诗酸掉大牙。
黑暗中,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中国人的心理毛病,通常自生自灭,自我疗愈。那夜之后,陆致礼算是真的活了过来。
6
王八蛋村夷为平地后,化工厂很快上马第一期工程。集团早就催促乔麦去上班,办公场所在市内,要全天候上班,需要乔麦辞了商场的工作全天候当班。
致礼也对老婆的工作变动淡淡的表示同意,不知道他是不是信了老婆关于老杨的解释。他恢复元气后信誓旦旦准备找老杨打一架,估计也是男人逞口舌之快。
这天乔麦去商场辞职,发现保健品专柜的货架正被拆的乱七八糟,地上一个个没有开封的包装箱,像一口口棺材,显然是新的货架来了。
嘈杂的场地里,有个穿着套裙的苗条女子正在指挥着工人干活,举手投足,无容置疑的女王范儿。
女王一回头,乔麦看见了一双杏眼,金莲居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