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34人被救，两人失踪，陆致礼就成了2那个冰冷的数字中的一员。
打捞船已经在海上搜救。
几乎一夜间，乔麦的右前额，渗出了几根白发，像一下子冒出来的草，藏着荣枯过的记忆。
她一遍遍想，若不是自己的任性，一遍遍提离婚，致礼躲到海上不回来就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暂时安全，从前在海上呆半月，他都有坐牢的感觉，一个多月的牢啊，不是逃避是什么？
她是刽子手，杀了自己的丈夫。
他还爱她，离开她就像孩子断奶，他是恐惧的。她觉得自己心够野，可以离开他，但不是以这种死别的方式离开啊。如果他能回来，她一定再也不提离婚的事，他们一家三口哪怕磕磕绊绊，也要过下去。
三天过去，海上打捞船回来，一无所获。再好的水性，人都不如一条小鱼，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
婆婆家人都疯了，大姑姐们暂时瞒着陆老太。陆老太的腿伤还没有恢复好，她要是知道了，恨不能一翅膀飞来，甩开拐杖把乔麦打死。
两个大姑姐已经悄悄奔赴小城，她们从前对乔麦维持的表面温情面纱，无所顾忌的撕下。指责她间接谋杀了他。
疼痛淹没了她，她无力反驳。
两个大姑姐把矛头指向乔麦时，恰好一楼的老孙和老婆上来看望乔麦。
老孙好像娘家人护着闺女，为乔麦辩解：我和小乔当了十年邻居，比你们更了解她的为人，致礼出海上班她一个人带孩子，致礼回来打游戏，她还是一个人带孩子。也没见婆婆家来帮一点忙。你们说她害了他男人，凡事讲个证据，她是拿着刀还是拿着枪顶着致礼了，我倒是见她把致礼惯的长不大呢？我那在上海的儿子，以前就知道念书，连自己的裤头都不洗，现在结婚有了孩子，连老婆的裤头都洗，我们惯他，我儿媳妇不惯他。再说，致礼还没消息，你们是他姐姐，就这么草率说他已经死了？这不是咒自己弟弟吗。
轮到俩大姑姐无力反驳了。
和老孙一样，乔麦心里还有那么一点亮光，只要一日不见尸体，她坚信致礼没有死。
但是有人不肯等了。
由于事故重大，已经没法瞒报，网络新闻里都有报道。公司决定丧事喜办，把负面效应降到最低。
2
有一天，机关公司办打电话要乔麦来公司一趟，说是关于致礼的事。
她接到电话就哭了，致礼要是无恙，何须拐弯抹角，肯定凶多吉少。
她从前很有力量，这些日子像待宰的羔羊，总是战战兢兢的。
到了机关办公楼，接待人员把她带到一个会议室。推开门，她愣住了，一屋子人里，她一下子看到衣着光鲜的小媛坐在那里。
她有些发懵。丈夫的消息与从前的朋友小媛什么关系。
小媛见到乔麦，赶紧起身，叫了声嫂子。
很多年了，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
宣传科长随后过来解释说，电视台要对失踪人员的家属来一个访谈，主要是聊聊致礼生前的故事，平时是如何爱岗敬业一心扑在工作上，作为家属，如何支持丈夫的事业云云。
乔麦就觉得生前俩字扎心，致礼真的死了吗？她真的成了寡妇？
公司要她配合表演一番，打造致礼是为救同事落水牺牲的英雄形象。
她麻木的坐下来。像在做梦一样。
只感觉屋子里的人像在忙活着布置舞台的道具师，她是木偶，被安排到一个镁光灯下，然后小媛坐在太她对面。
小媛还是一条光鲜的美人鱼啊，当年她和致礼还在蜜月里，小媛和阿飞就借宿她家，致礼肯定对小媛有过好感，小媛这么美，连女人看了都动心，男人不心动简直瞎了狗眼。那时自己也是心大，夜晚一人出门散步，把致礼和小媛单独放在家里，孤男寡女的……
致礼说他只和老婆上过床，还说只和一个女人上床的男人死了连只鸡都不如，要是他死了，真的连只鸡都不如，连身子骨都不见了。
她一想到此，麻木的心有了痛感，流下眼泪来。
小媛拿着纸巾，温柔的给她擦去泪水。搂了一下她的肩膀。
有人喊了开始，小媛端坐好，开始问：乔麦同志，您是陆致礼的妻子吧。
乔麦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就点点头。
小媛：听说您和陆致礼平时很恩爱，十分支持丈夫的事业。请问您丈夫出海的时候，您在家是如何克服那些留守中的困难的。
乔麦：没什困难，就是过日子。大家都一样。
小媛：乔麦同志谦虚了，这也充分说明，您是一位谦虚贤惠的传统女性，那么请问，陆致礼生前出海时，打电话和您交流，谈及他的工作，他有没有怨言。
有人拿了提词板来，示意乔麦念词。乔麦不看那块提词板，对着小媛说：致礼当年和阿飞在一起，他们俩都说十五天在海上，连只母耗子看不见，十分憋闷，像在坐牢……
导演喊停。
然后过来授意一番。
小媛握着乔麦的手，她的手又细又软，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小媛说：嫂子，难为你了，可这也是个好事，只要嫂子密切配合，公司会在赔偿金这块向您倾斜，别忘了小帅还小呢。
赔偿金？乔麦怎么连想都不想啊。
访谈继续。
小媛问：乔麦同志，陆致礼最后一次联系您说了些什么。
提词板上都是假大空的话。
乔麦一脸茫然：致礼说什么我没有听到，通讯太不好了，但是我说，我烤了一炉饼干，仅次于牛粪，要等他回来吃。我希望他安全回来，可是我很想问问你们，为什么不等天气好些再返航，那么大的风浪，你们考虑到工人的安全问题了吗？出了事，你们不是继续搜救，而是把家属骗来配合演戏，这太无耻了，这就是我要说的，你们给我找回孩子的爸爸来，否则，我跟你们没完！
她越说越激动，身体开始剧烈抖动，最后她站起来。
小媛紧张的叫了声：嫂子嫂子，难为您了，您再坚持五分钟。
这是小媛很重要的一次访谈，这次公关后，她将被派往上海的传媒大学做短期进修，回来拿着科班毕业的证书，然后往省台的红毯走去。她是省城那神秘大员的十二个情人之一，十二钗个个都是天姿国色加两把刷子的妖精，小媛在十二钗里，排名是靠后的，访谈与进修，都将是她蜕变前的重要历练。
乔麦忽然泪流满面：既然这是难为我的事，那就别难为我了，小媛，从前你致礼哥也是护着你的，你叫他们去做点实事吧，去继续搜救吧，死活都要见到那个人啊。
说完，她不顾众人大惊小怪，走出了会议室。
她坚信致礼没死，她不想被吃人血馒头。
3
可是到了七天，致礼还是不见人影。这又不是鲁滨逊漂流时代，如果他活着，怎么会没有消息？
她的心曾经一半绝望一半希望，每天太阳都在升起，绝望又把希望挤去一些，她恐惧新一天的来临。
尽管没人告诉陆桥帅发生了什么，但小孩子从母后大人的神情举止上，准确的猜到了什么。他那双乔麦的大眼睛里，时常有小鹿的惶恐与躲闪。
这晚，商场要组织开会，走之前，陆桥帅突然扑上来，坚决不要自己在家呆着，他要像小时候一样，跟随母后大人去上班。
她忽然想，要是致礼不出事，俩人离了婚，孩子是不是也这么没有安全感？
可是陆桥帅还有作业，商场经理也深恶痛绝加班带孩子，都是母的，谁还没个孩子。
她一下想起楼下的男邻居。
致礼出事后，他和老孙来过，随着邻居说着安慰的话。他还给她发过信息，嘱咐她要照顾好自己，有需要帮忙的跟他说一声。
她通过门铃电话打给他，果然他在家，于是就把陆桥帅寄存在男邻居家。
开会中间，她接到一个短信，是另一个失踪工人叶老三的老婆发来的。据说叶老三在外面有个相好的，下了平台直奔小三住处，老婆心知肚明，因为她没有工作，还需要叶老三的钱养孩子，从来不会离婚闹革命。如今叶老三出事，她积极配合电视台的采访，导演让怎么说就怎么说，为的是未来的大额赔偿金。
叶老三老婆对乔麦报告了一个好消息，叶老三的尸体找到了，意味着她可以拿到一大笔赔偿金，而小三白白陪睡多年，一分钱没有。
叶老三的尸体漂上了岸，据说脑袋不知所踪，很可能被大鲨鱼吃掉了。
一起失踪的两人，一个找到尸体，而致礼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乔麦从此不知商场经理讲了些什么，她的心被绝望占据了。
散会后她骑车回家。
平时她是走情人街回家的，这次她一扭车把，拐到另一条路上，比情人街更为安静，平时她不敢走这条夜路的。
空无一人的街，她从自行车上下来。头顶的路灯忽然熄了一盏。她生命里的一盏灯就这样毫无缘由的熄了。抬头看天，一个铅色的天在她的头顶，和着浓重的夜色密集的向她压过来。
原来她一直不愿意面对，一盏灯的熄灭，让她意识到，致礼大约真的的走了。
YouandIvinginthedark……
多年前的夜晚，她散步单曲循环过一首英文歌，她当年每个单词都抠出来对照，那是她完整会唱的第一首英文歌。今夜很奇怪这首曲子在头顶盘旋，她的眼泪倾盆而下。
她从来是个哭不来声的女人，她的世界只有雨滴没有雷声。她想他，宁愿他出了漫长的海，海那么远，他怎么会轻易回来？防波大堤就是望夫石，她此生就在望夫石上等啊等……
今夜终于雷声滚滚，像台风来临的夜晚，她终于哭出声来，在这无人的夜的街头。
她把自行车扔在一一边，她跪在水泥地上，她生孩子时候也是痛到跪地，但身体的疼总是轻易过去，现在，心真的疼了，疼到五脏六腑的焦灼，她对着这张开大口的夜空发出受伤母狼的低嚎。
有驶过的车子放缓速度，探出奇怪的脑袋看了看那个奇怪的疯子，油门一轰，逃走了。
你必须在深夜里淋漓尽致的痛哭一次，生离和死别都叫人褪去一层皮，将苦难忧伤深入骨髓植入血液，从此要长出新的翅膀。
回家来先接孩子。
男邻居把陆桥帅送到门口，乔麦母子上楼之前，他说：要是你有什么事，随时叫我和老孙师傅，我毕竟有个车，很方便的。
乔麦云淡风轻的说：好的，肯定会麻烦邻居们的。
回家后，她发现厅晃若明镜，东西整整齐齐。致礼失踪，她夜里不能无法入睡，大巴的掉头发，如今连厅里她遗落的长发，一根不见。
她问陆桥帅哪个仙女来收拾的，陆桥帅说：我陈伯伯啊。
原来中间陆桥帅上楼来拿忘了的作业，陈有福跟进来，孩子找书本作业的空，他把凌乱的厅收拾了一下。
4
第十天的时候，致礼依旧没有消息。
A城大姑姐那边，已经兵荒马乱。她们愁着如何告诉陆老太。
乔麦这边，忽然接到公司办主任的电话，说公司领导要来慰问一番。
乔麦说我不需要。
公司办主任十分为难的说，你总得给领导个面子吧，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靠着单位呢。
乔麦同意了，但是事先说明，不要摄像的跟来。
以前的慰问流程通常是这样的，领导走下车来，摄像机的镜头就对准了满面春风的主角，领导们要提着一桶油或拎着一袋米，要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向慰问的家庭。当然，不是每家都摄像的，能和领导一起出镜的人，要形象好不怯生敢于对着镜头讲两句感谢党感谢组织关心，感谢领导百忙之中不忘困难职工，等等。
公司办主任答应了乔麦的要求，但没告诉她哪个领导来。
她开了门，看见王经理那张红脸膛。王经理放下手里的花生油，跟她握了握手，无限诚恳的说：小乔同志辛苦了。
此话说完，就见随从们鱼贯而至，米面搬到家里来。冷清的屋子塞满了人，乔麦请王经理和大家坐。当然，坐下的是王经理和贴身秘书，搬运工门下楼而去，接着，摄像人员驾到。
她心里不快，但总要给王经理面子的。
王经理脸上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这表情曾让乔麦怀疑他不会做爱。王经理慢条斯理说：陆致礼同志为公司鞠躬尽瘁，是永远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他的离开是我们公司的巨大损失，我们党和组织能理解家属的心情，小乔同志还有什么困难，可以给党和组织讲出来，我们尽最大努力去解决这些困难。
摄像机对准乔麦，乔麦没有看镜头，没有看王经理，她看着桌上那只有点皱巴的苹果，说：没什困难，一切都好。
摄像人员关了机器，提醒乔麦看着镜头，有人提议把孩子叫过来说点什么吧。
陆桥帅早就一溜烟跑到屋里去，他的性格越来越像爹，不喜欢热闹。
乔麦说：别叫孩子了，他不喜欢人多。需要说什么我来说吧。
有人提醒：就说点感谢组织关心感谢领导的话吧。电视上大家都说过的。
乔麦觉得自己被牵出来耍猴，看们扔了很多钱币，锣鼓叮咚响，她又要耍了。
猴戏里的猴们都心甘情愿吗？
她对镜头说：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来看我们，辛苦了。
有人提示不够突出领导，要她重新发言。
王经理对乔麦性子多少有些了解，他示意作人员把关了机器，又说了几句寒暄话，一众人告辞了。
她上次拒绝了小媛的采访，这次却配合王经理演了戏，难道因为王经理官大？
不是，一天天过去，她支撑的力气越来越被耗尽了。她曾经树叶青葱，却忽然剥离枝头，在命运的流里找不到方向了。
地球人都相信陆致礼死了。
如同电池只剩最后虚弱的一格，乔麦心里的光苟延残喘。她就要倒下了。
有一天，公安给乔麦打电话，说他丈夫可能被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