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晚回家，乔麦刚走到三楼，就听楼梯之上传来陆桥帅喊妈妈的声音。
她一步几梯，看见陆桥帅站在家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毛巾摇晃着，变成啦啦队员蹦蹦跳跳：欢迎妈妈，欢迎妈妈……
小孩子用自己的表达方式，迎接晚归的母后大人。
乔麦乘着儿子热烈的迎宾仪式回家，享受了丈夫送来的另一份大礼。厨房里的锅里，浑浊的汤汤水水比捞鱼更富有，总算捞出几根面条。致礼的拿手好戏就是煮面条，显然，爷俩吃了面条，没有老婆的份儿。
这是他们婚姻生活的常态，乔麦还是有些不高兴：我吃什么。
致礼：你不是减肥晚上不吃饭吗。
乔麦：我也不能神活啊，我喜欢喝粥你不知道吗。
致礼：打电话的时候怎么不说。想喝自己早回来做。
致礼就是这样，你不嘱咐到他头上，他永远想不到你的喜好切不到你的痛点。他直的像胡同里奔跑的猪，不会拐弯。或者，他骨子里只在意自己奔跑的快感，感情上缺了弦。她明白他的性格，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原来人心向暖，谁也喜欢被人重视的感觉。
她说：工作没干完，我加班了。
致礼：你说加班一小时，你看看几个小时，有你这么加班的吗。
一场毫无新意的吵架风暴要来，乔麦厌倦了这种模式，就说：我鬼混去了。
结婚是上市重组，过程充满妥协。一气之下，乔麦带陆桥帅出门吃了一顿烧烤。
刚到烧烤摊子，陆桥帅眼尖，一下发现了陈有福。高喊陈伯伯。
孩子看见他，比看见亲爹还热切。
这次搭男邻居的车，陈有福把乘放在小区门口，说还有点事不回家了。她心里长舒一口气。要是车子停在楼下，两人一起双双上楼，小区里纳凉的长舌妇非要扯点绯闻出来。十八线小城，闲的蛋疼的人民多得是，男邻居大约也有避嫌的意思吧。但十八线小城实在又太小，两只鸭子游了一圈，又碰头了。
陈有福也发现了他们母子俩。陆桥帅如同小狗奔过去。乔麦只好跟过去。
和陈有福一起吃烧烤的，居然是收破烂的阿二。
阿二被陈有福请来吃烧烤，诚惶诚恐。不住的夸孩子漂亮，一家三口真是让人羡慕，原来他一直把陈有福和乔麦配错了对，以为他们是两口子。
乔麦解释了几句，那阿二毫不理会，口吐莲花，中心思想还是一家三口。
或者，在食物链低端游走的阿二，用这种方式讨好请他吃大餐的人。
乔麦看见阿二，一点都不奇怪，她知道陈有福不会轻易做慈善请阿二来吃饭，他是借着阿二，打听王八蛋村领头的狼是谁，并摸清这个村的底细，以解决那些植物大战僵尸游戏里不断涌来的僵尸。
擒贼先擒王嘛。
乔麦拒绝了陈有福请他们母子一起入伙吃饭的邀请，他今晚的饭是工作，她懂得一个小会计的分寸。她还明白致礼掉到醋缸里的原因。
她思想的野马跑出十万八千里，被小城这个缰绳拉回来了。
陆桥帅还赖着不走。母后大人使了个眼色，母后从来都是个说一不二的厉害茬，陆桥帅只好恋恋不舍离开陈伯伯。
他们吃饭的烧烤摊叫刘二姐烧烤。乔麦刚结婚那年，阿飞和小媛来借宿，四人做两对骑着自行车来吃烧烤。过了这些年，刘二姐的摊子其实有了烧烤屋，但是夏天吃烧烤，还是和露天标配。
屋外有台电视，节目是花花绿绿的消夏晚会。那些京戏相声舞蹈以及歌唱祖国，都不及主持人风姿绰约更有看头。乔麦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她今晚想到小媛还真是小媛，确定是小媛主持了A城的消夏晚会。她现在想见小媛也真容易，打开电视就能。
小媛有时候还在省电视台不太重要的节目里露个脸，很明显这是在试水，不定哪天就混到省台去了。
据致礼回来说，小媛的眼镜男老公已经提了副科长，前途无量。致礼却在平台小队长的梯队里稳稳的呆着，看不到升职的迹象。
同一幢楼里，还有个万年升不了职的，比老乌龟更能趴窝，是男邻居陈有福。
致礼说的不错，晚饭她减肥，吃的很少，赌气说出来胡吃海塞，不过要了三串羊肉两串鱿鱼一串烤虾，这些，母子俩就够了。
她在给陆桥帅剥虾的时候，服务员送来两碗小馄饨。上面飘着绿油油的香菜点缀着虾皮紫菜。刘大姐烧烤店的手工馄饨，也是特色。服务员指了指另一边，她便明白是陈有福给她要的。
女人的心最受不得这些。偏偏这些年来，她一直在他润物细无声的关怀里。
即使不在一个桌上吃饭，她多么喜欢在他目光的射程范围之内。那些光里，她莫名有了安全感，心里对他的依赖，又偷着长了一片叶子。
2
乔麦带着陆桥帅早早离开。孩子在读学前班，搞得跟上了一年级一样，晚上有作业，提前预热了小学。
走之前，乔麦让陆桥帅过去跟陈伯伯打了个招呼。远远地，乔麦看见阿二好像喝醉的样子。对穷人来说，这顿饭的意义，如同被皇帝招来吃了顿御膳，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
乔麦以为自己是懂得男邻居的。有些问题的解决，大约要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
回家后，家里静悄悄的。致礼不知什么时候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顿饭后气消，乔麦看了致礼一眼。忽然心里一惊。
致礼仰面躺在沙发上，嘴巴半张着，眼睛紧闭着，脸色有点黄，听不见呼噜声。
小时候的一个记忆场景顺着时光隧道呼啸而来。她的一个远房五爷爷，是个老光棍，和她家一墙之隔。五爷爷每天天不亮起床，在院子里一边喂鸡狗鹅鸭，一边大骂这些畜生浪费粮食爱拉屎。嘴上骂着，手里一遍玉米一遍高粱的撒给它们吃。后来，连着两天早上都没听见五爷爷骂畜生，乔麦母亲便感觉不对，于是带着小乔麦去看五爷爷。
家里的大门没关，院子里一地落叶，安静的有些诡异。到了里屋，发现五爷爷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没气了。
她永远记得死去五爷爷的样子，一张蜡黄的瘦脸，嘴巴张开着，眼皮陷下去……
五爷爷的遗像忽然重合在三十多岁陆致礼身上。
乔麦心里狐疑着，就靠近她的丈夫陆致礼。
一想到致礼要是和五爷爷那样一声不吭死了，她的悲伤提前汹涌而至。女人都是戏精，一滴墨到宣纸上，渲染出悲情的小电影。
她靠近致礼。
好像靠近五爷爷。
五爷爷好瘦。一个光棍子肯定不会清汤寡水的活着，但被窝里缺女人气几乎是肯定的，五爷爷只有冷清的月光。致礼在海上十五天，被窝里没有清冷的月光，肯定有海风咸腥之气的。都是些可怜的男人啊，就这么去了……
乔麦眼含热泪，去抚摸致礼的脸庞。果然凉凉的。
她又把手放到他鼻孔上，心里骂，五爷爷，我不就是出去吃了个烧烤，你就气死了……
忽听致礼的嘴巴吧嗒一声，随即人一跃而起。
五爷爷又活了！
乔麦的戏戛然而止。一个新戏精诞生了。
原来致礼装死，把老婆骗了。
五爷爷活了总是好事，鸡飞狗跳才是生活的气象。
两人原本上纲上线的矛盾，就这样成了夹生饭，谁都不愿意提起了。
夜里孩子睡下，乔麦跟致礼说：你娶了我，是不是很孤独。跟你说不到一起去，玩不到一起去。
致礼说：孤独的是你吧，对男人来说，能做到一起去就不孤独。
说完，他飞身上马。
乔麦却在夫妻运动中走了神：楼下男邻居，也是这样的货色吗？
回想当年，五爷爷打狗骂鸡，把院子扫的跟狗舔一样，偶尔给乔麦一颗珍贵的糖果，换来小丫头温暖的一笑。五爷爷是孤独的。
五爷爷给糖果的那丫头，也是孤独的。
3
老孙的菜地里，大花又来偷菜了。
也不是偷，就是名正言顺的来摘。大花每次遇见老孙，俨然一棵刷了绿漆的老黄瓜姿态，搔首弄姿一番，希望她的折扣能吸引到菜农老孙。他除了种菜，毕竟还有退休金，在大花眼里很有魅力。
老孙倔驴一头，坚决不上她的户名单。
那大花也是孤独的，来偷菜，还跟老孙扯两句。
于是老孙便知道，大花偷菜，意味着她从工地偷材料的好日子到头了，日子又拮据起来。
陈有福成功解决了工地的耗子问题，找到王八蛋村领头的，喂饱了大耗子，其他小耗子便不敢贸然行动了。丐帮有帮规，王八蛋村里也有自己的村规，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转眼间，江湖又到秋天。
最重要的节日中秋节要来了。
连兔子精都要贿赂嫦娥，否则广寒宫里不给好脸色看。中秋节在小城和春节不分伯仲，是重要的送礼节。
在建的工程项目，每一关都要勇闯关卡，自然少不了打点各位爷。
陈有福有了新差事。
他跟乔麦说：老杨的意思，采购这事，你得跟我跑一趟。
老杨便是陈有福的战友。
采购不是个小数字。要小会计参与这事，说到底，是为了把权力放在笼子里，也侧面起到监督的作用。
十八线小城属于鸟勉强拉屎，人们有钱也要到外地去消费。礼品自然要去A城采购，这是陈有福和乔麦成为同事以来，两人第一次单独出差。
致礼出海去了，陆桥帅已经上一年级，中午在学校的小饭桌吃饭，担心回来的晚，就把孩子托付给老孙。
由于陆桥帅在老孙爷爷家有过一次虚惊，老孙信誓旦旦本次寄存自己全面负责，老婆只管做饭，小乔尽管去忙就行。
后顾之忧解决了，乔麦便和陈有福一起奔赴A城。
说两人单独出差也不算，用的是单位的车，司机是个老头，姓单。
到了A城的一个大商场，两人便是一头扎进采购中。乔麦对陈有福说：事先说明，我只能陪你购物，买完东西，我就自个儿逛街，不操那个心了。
送礼一直是陈有福单线联系，他对她再信任，也不会傻到把什么都合盘托出，而她深知这一点，玩笑般的事先声明。这么懂事可爱的女子，他心里又添加了一页砖瓦的分量。
女人果然是贿赂的天才。固然陈有福在领导身边混了这么多年，深谙溜须拍马之能事，但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乔麦似乎没那么顾虑，三言两语击中事物核心，然后临门一脚。
4
购物里还有重要一项，给领导太太的礼物。
本来给领导送了礼，太太心满意足收了，已经算是圆满，再给太太们单独来一份，搞好了，锦上添花，搞不好，画蛇添足。
这个主意是老杨出的，要给领导太太们送内衣。那时候，一套千元的内衣，不是人人都能消费得起的。商场的这家内衣代理商，据说是老杨八竿子能打着的亲戚，等于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真是给陈有福出了难题，一个大老爷们，心思再缜密，也猜不透那些高官太太的胸围尺码。他之前做了很多功课，把太太们的数据写在一个小本上。
乔麦看到那个小本，张太太，李太太，王太太，大致的身高体重年龄喜好。
店长过来帮忙推荐，自然也有推销库存的意思。乔麦对着眼花缭乱的内衣，有自己的想法。太太好几个，每个人都要不同款式。世界说大不大，撞衫常有，万一太太们搞串联，一脱衣服，胸前开着一样的花朵，她们以为的独一无二，原来是批发，撞衫不如撞墙，郁闷之下枕边风一吹，坏事。
店长鼓励，乔麦也将这些款式的内衣，大体试了一遍。
她在试衣间看着自己的乳房，套在那些名贵内衣里，蓬勃而出，每一款都代表了一种欲说还休的隐秘欲望，她真恨不得自己有钱，一周七款变换，男人如雪花勇闯天涯后倒下一片片，最终，她是为了取悦自己。
她从试衣间出来时，脸上带着动人的红晕。她走过眼花缭乱的内衣墙，陈有福想起来他惊鸿一瞥过她美丽的裸体，仿佛丰饶的大地，那里繁花盛开。
他心里有片雪花，要勇闯天涯，迎风起舞之前，却飘散了。
中年人的感情是个可以揉搓的东西，放在手心里，热了，凉了。他还是他，她还是她。
购物完毕，陈有福和乔麦提着那些内衣礼物走商场的直梯。
由于是过节，商场里人多，买东西跟不要钱一样。电梯很挤，两人好不容易挤进去。
他们身体紧靠着，他闻得见她头上洗发水的味道，飘柔还是海飞丝？还有她的体味，那是动物喜欢的天然肉香。
她一抬头，便看见他的下巴。新婚时候她看见他刮得干净的下巴，总是恶作剧般想到鸡腚。
如今，他的下巴长了一些草，绒绒的，令人想把脸靠上去，温柔的拱一拱。
密不透风的电梯里，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场暗战。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