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停电了。
家里肯定没有蜡烛和手电。
过日子之初，如同幼鼠不懂储藏食物，致礼和乔麦大脑里都没有停电这个概念。国家电网如此发达，连三峡都要被拦起来发电了，停电是一件多么遥远的事啊。现在，却是他们新婚生活里最早到来的小意外。
乔麦走出家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没有响应，看来整幢楼都停电了。
她不敢锁门，怕回来找不到钥匙孔。她扶着楼梯，小心翼翼的下楼而去。
这座楼里她能求助的就是陈有福和老孙了，老孙家在一楼，乔麦是不愿意和守财奴打交道的。只好求助近水楼台的陈有福家了。
她轻轻晃动了一下陈有福家的防盗门。
里面的木门一下子开了，亮光扑眼而来。陈有福家这地主果然有余粮。这是应急灯的灯光，白而刺眼，对着天花板的位置反射下来，烟花般散落四周。
隔着防盗门的格栅，陈有福看见乔麦披着长长的头发，状若女鬼。
陈有福对乔麦的到来有些小吃惊，很快他就掩藏好尾巴，把防盗门打开，说：“小乔啊，停电是吧？”
乔麦说：“陈主任，你家也停电了啊，整个小区都停了吗？”
陈有福没有邀请乔麦进家的意思，王琴值夜班，如果王琴在家，他也许会套一下的。
他说：“好像是都停了，刚才下楼看了下配电箱，不是跳闸的问题，可能是大面积停电。不过甭担心，很快就来了。”
乔麦无限忧愁的说了声：“喔，是这样。好端端的怎么会停电。”
陈有福说：“我家有手电，要不你拿去用用，不过冲的电也不多，今晚差不多够用了。”
陈有福不愧是公司办主任出身，太会察言观色了，乔麦什么也没说，他就善解人意的知道她夜晚敲门的用意，绝不是来核实什么大面积停电这事。
陈有福转身回到屋里，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充电手电筒。
乔麦没有看见王琴，也没有看见他们的孩子。王琴总是把孩子送到她妈妈家，和嫂子抢占老人看孩子的地盘。王琴是娇娇女，她三十岁待字闺中，被人称老姑娘，她三十一岁和陈有福结婚，雪了老姑娘的耻，她称陈有福是二手货。陈有福当年的军嫂没有守住空房跟了别人，于是他填了老姑娘的丈夫缺。
乔麦有点怕陈有福的老婆。王琴方脸，五官尖厉，眼神凌寒，总让她想到一种动物，叫做鹰。
停电的夜晚贸然来敲人家的门，女主人一直没露脸，看来是不喜欢被人打扰了。
陈有福把手电交给乔麦，嘱咐说：“你把手电拧一下就开了，电不多，不过也够用了。”
手电真是黑夜里的花朵，璀璨绽放。乔麦说着谢谢，又狗尾续貂一句：“也谢谢嫂子啊。”
陈有福说：“没事，你嫂子上夜班呢。这点小事，气了。”
乔麦听了这句话，立即觉得自己的套话有些不合时宜。
2
房间里有手电在闪烁。犹如万千萤火虫聚成的光。
乔麦拿着手电如同小孩子得了个新鲜玩具，每个房间微服私访一番，然后，把手电立在厅桌子上，她仰头看天花板上大大的光晕。
天花板上好像有一团黑色物体。她定睛看了看，黑色物体似乎移动了一下。
比汉尼拔的脸更为恐怖的东西居然来她家了！蝙蝠！是一只蝙蝠！
乔麦小时候一直以为耗子偷吃了盐然后变成了蝙蝠。耗子是乔麦在全宇宙最害怕的动物。革命年代，若自己被敌人逮了，咬定青山不放松，放只耗子进来，立马从实招来。如今偷吃了盐的耗子到她家拜访了，一定是刚才不关门的后果。
要是致礼在家，她会拔腿跑到卧室把门关起来，让致礼去和偷吃了盐的耗子战斗。现在，她孤家寡人，只好去卫生间拿了拖把，赶走不速之。
这个停电的夜晚，借着男邻居提供的手电之光，乔麦举起拖把和蝙蝠进行了战斗。
黑影被激怒，带着尖厉的牙齿恐怖的大耳朵在屋子里横冲直撞。有一次差点撞到乔麦的脸上，她快要崩溃了。这屋子如同鬼屋，一刻也不能呆！
她撒腿冲出家门，直奔楼下陈有福家了。
男邻居家的防盗门再次哐当一声敞开，他看见女邻居有张惊慌失措的脸。
陈有福拿着他的应急灯上了楼。他来帮女邻居赶走家里的怪物了。
经过一番侦查，发现蝙蝠呆在沙发上面的天花板上。男邻居光脚上了沙发，用两个笤帚小心的夹住那厮，放在乔麦递过来的一张参考消息上。
那些年，乔麦看环球时报和参考消息。每每从报停买回报纸，她总喜欢把报纸名字露在外面，她自我感觉很酷，柴米油盐之外她是个喜欢看见外面世界的女人。
报纸的一面是克林顿和希拉里的脸，经过莱温斯基的桃色事件，这对夫妻还在表演貌合神离的外交大戏。
蝙蝠被陈有福成功制服。他捏着那团克林顿希拉里和蝙蝠的混合体，走到楼道的窗户边，他拉开铝合金的窗子扔出手中的东西，蝙蝠飞向茫茫夜空，他又迅速关了窗子。
陈有福又回到乔麦家，对她说：“好了，没事了，刚才你下楼是敞着门了吧，蝙蝠觉得你家新人新气象，来做做也正常。呵呵，致礼不在家？”
乔麦的心敏感的动了一下：“嗯，他出海了。不过快回来了。”
陈有福带着出锅五分钟热包子的气息笑了一下，并不接话，他说：“以后遇到蝙蝠不要打，否则它会攻击你的。蝙蝠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福气的象征，福到了，要大吉大利的。关好门早点睡吧，我回去了。”
陈有福提着他的应急灯下楼而去。
他逮了蝙蝠如同英雄救美，那一刻心潮澎湃。
他如此近距离的接近这个青春明艳的少妇，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去抱抱她的冲动。但他绅士的和她告别，带着压抑和轻快交织的小心情，仿佛回到他的青春时代，在女孩子面前逞强得到的满足感。
那一夜，陈有福睁眼看天花板，钢筋水泥楼板上边的同样位置，睡着同样孤枕的乔麦，她披散着长发，像受惊的小鹿，一头撞到陈有福的心痒痒。一层楼板，咫尺天涯。欲望的潮水涌来又独自退去，反反复复击打着陈有福的睡眠，到凌晨三点，当楼下老孙家的公鸡打鸣后，他才慢慢启动了睡眠模式。
3
李经理是个天才。他的袍子里不知道藏着多少虱子。周一，他抖出一窝，所有的人立刻痒痒了。
食堂圆桌会餐计划开始实施。
午餐真好，十人位，八菜一汤，馒头随便吃。八菜里青菜萝卜红绿相配，汤水飘着黄橙橙的蛋花。一片姹紫嫣红里，居然有俩荤菜，一个排骨土豆，一个黄金灿灿的炸带鱼。
参加圆桌用餐的，除了乔麦一个机关人员，其他都是打工者。她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身份：临时工。乔麦坐了办公室，他们在前线挥汗如雨。李经理在划分圆桌派时，乔麦自然归属于她应该去的位置。
临时工每月从工资里扣款六十块，不管你是一日三餐还是一日一餐费用一视同仁，这样算来，她吃大锅饭是不合适的。
只听食堂管理员小马一声令下，人们举筷热烈奔向八菜一汤。乔麦夹在一帮虎狼男人之间，她一共没夹几筷子菜，八菜一汤就被扫荡的只剩盘底了！
这些打工者不必像纵横酒桌的体面男人一样，只观美色而忽略美食，任何时候先填饱肚子最要紧！吃饱喝足后，他们也许舔舔牙花子上的韭菜，再去瞟一眼这个明媚的女子，心里嘀咕一声：好白菜让猪拱了。
秀色可餐，是肚里有油水兜里银子叮当响的男人生出的精神愉悦，与底层老百姓不搭边。
陈有福他们是在里屋的。他们也是十人一桌，但是菜品都是单独小炒而不是大锅菜，荤素搭配合适。见过世面的男男女女边吃边谈笑风生，用餐气氛融洽而有序，最后坚决不会吃个杯盘见底。
一墙之隔，不同天地。
热火朝天的大锅饭坚持了不到一周，乔麦发现桌上的八菜一汤换成四菜一汤，原来的两个荤菜剩下一个炸带鱼，带鱼比那表带子还细。
那些一线的工人们照样先把表带子抢光，其他青菜剩的连油花不见。乔麦更吃不到菜了。
后来，乔麦不再端着架子，只要小马一声令下开饭，她就霍的站起来，半截雪白的手臂在很多酱肘子里，迅速为自己抢菜。
她的午餐终于见到了青头，但这些菜清汤寡水，越来越没有味道。
她实在不馋这些菜，家里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天气炎热，从家里带饭菜到中午还不馊了。她就是心疼自己每月被克扣的粮饷。心里憋着口气，坚决吃回来！
李经理后来在晨会上，慷慨给大家划了成份。经理和副经理在一个小包间，称为地主，大包间里的机关人员被划为富农，大厅里则是贫农。
临时工乔麦属于光荣的贫农。
二十世纪末，公社食堂又在一个偏远小城的国企还魂儿，对干活的民工来说，一月六十块吃个肚儿圆，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每个人都感受到大锅饭的好处。对心比天高的乔麦来说，有点命比纸薄的悲戚感。
乔麦跟致礼通电话，告诉致礼她吃不饱。
致礼说：“我不在家，你吃饱才怪呢，等我回去，一定让你吃个饱。你想吃排骨还是鸡……”
乔麦说：“流氓，又扯到那上面了，谁稀罕你啊，我是说食堂大锅饭吃不饱。”
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他们是不同思维的物种。
算算日子，致礼就要回来了。但是这几天刮北风浪大，船靠不了平台，致礼等着老天爷把风向转南，他才能回去让乔麦吃饱。
在此之前，她一定要让自己吃饱。
4
有一天午餐，乔麦走错了门。确切的说，是故意走错了门。
到了饭点，食堂大厅里空空荡荡，据说今天有重要任务需要突击加班，要晚一会儿开饭。那些吃富农餐厅的人员，在李经理的带领下去工地现场进行了慰问。为了表示和大家同甘共苦，他们带的慰问品是绿豆汤。
乔麦既不是富农，又在贫农阶层里属于不出力气的人员，于是成了漏网之鱼。
今天贫农们改善生活，午饭吃大包子。包子馅是最便宜的卷心菜，掺着一点肥肉片，偶尔见点红肉丝，稀罕的像出天花。
贫农们吃包子改善生活，富农们吃什么呢？
乔麦推开富农之门，她像走进山洞探宝一样。
两个圆桌，摆满了各种小炒，红烧肉，辣子鸡，酱爆猪肚，油焖大虾，还有她最爱吃的鱿鱼圈，其他就是各种时令蔬菜，品相看起来不错，带着三流厨子的水平，全完没有贫农厅的丑陋。
这就是每月一百块的标准！连椅子都套着白色的座套，带着富农干净的优雅，让人领略到美食之乐趣。
而大厅里的贫农仿佛一群猪，围着猪食槽子呱唧呱唧咧开腮帮子吃。她就是坐在其中的母猪……
这对比，让乔麦心生悲催。
她看到每人盘子里还放着一个茶叶蛋。
能偷的只有蛋！来吧，偷蛋开始。
乔麦像走进了鸡窝，把茶叶蛋往裤子口袋里装，裤子立即胖起来，多亏她穿了过屁股的长上衣遮住。一个口袋装三个，一共六个，吃不了就送人，送人就送给每次坐在他身边的看门大爷，他老了，也抢不到菜。
这种做贼的兴奋加紧张让乔麦浑身出汗，她像一只母鸡，带着没有生出来的一肚子鸡蛋转身往外走，差点跟一个人撞满怀。
抬头一看是陈有福，他不知道何时过来的！他是李经理的贴身秘书，没有去现场吗？
经过了停电夜晚的互动，乔麦对陈有福有了亲近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害怕他了，她笑说：“哎呀，晕了，走错门了！”
陈有福看到乔麦的脸上一圈绯红，也意味深长笑了笑，说：“在这边一块吃吧？”
乔麦知道陈有福也没什么实权，她要真坐在富农里吃饭，还不被别人的白眼瞪死。
她说着不了，双手插在口袋里，摸着茶叶蛋敲碎的裂纹，像一只小狐狸从陈有福眼皮低下溜走。
李经理的讲话又出了红头文件。
红头文件将人民的老母亲狠狠表扬了一番，将公司头们简单夸了几句，肯定了新型大食堂的改革功效。话锋一转，转入李经理频道。
李经理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经研究决定，每周从表现良好的贫农员工中挑选一位，进入富农阶层，希望大家发扬艰苦奋斗任劳任怨的老黄牛精神，本着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原则，为进入富农阶层而努力。
加油吧，美好的明天的在等着你们！
最后一句真是鼓舞人心，乔麦在文件反面写下心得：加油吧，红烧肉在等着你们！加油吧，辣子鸡在等着你们……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们新一辈，如果你不想被清汤寡水饿死，请你跳到油锅里来！
在致礼要回来的这一天，乔麦果真跳到油锅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