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麦光着脚丫，躲在陈有福办公室的卫生间里。她不敢开灯，凭着门底透气格栅过来的那点光，完成对世界的想象。
一出荒唐又刺激的戏，她等着剧情铺排开来。
她从透气格栅看到李经理的大脚走过。
她听到陈有福说：“李经理来了，巧的很，我正要去您办公室汇报下工作呢。关于食堂打架的处罚决定，我已经下发各基层队，关于食堂的改革，我也出了个方案，您看行不行。”
李经理是个大老粗，认不了几个字。不知去哪个野鸡大学弄来个本科文凭，冠冕堂皇写在简历上，也算是知识分子出身。但他讨厌知识分子捏着鼻子说话，他喜欢一扫千行，以此躲过那些跟他生分的字，然后一锤定音说：“你别文文邹邹的用词，来简单的。”
乔麦听见陈有福在给李经理出点子，针对食堂浪费现象，他建议把馒头身子缩小，价格保持忠贞不渝，有人扔馒头就跟扔自家钱一样，扔钱肯定心疼，以达到节约的目的。
乔麦对那些在基层队的民工兄弟生出同情。或者，事情本来就不值一提，不过是小马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小借口。然后，一群无聊的人借题发挥。
单位单位，闲的蛋疼，搞点鸟事。
食堂浪费馒头问题，深深困扰着李经理那颗朴实的心脏。他沉思三十六秒钟，说：“我倒是有个建议，以后吃饭搞个圆桌会餐制。十人一桌，每桌固定几个菜，馒头管饱，每人每月从工资里扣除伙食费，这样既给大家省了钱，又能吃到多花样的菜还不浪费，陈主任你看如何？”
李经理每次胸有成竹的作出决定，一定会问对方如何，以充分体现民主集中制在基层的运用。就像罚了小马的钱问小马有意见吗，就像打人一巴掌问疼吗。
谁敢说疼呢？民主完了还要集中呢。
乔麦心想，这不是传说中的大锅饭吗？
作为公司办主任，陈有福会永远站在领导的背后鼓掌。
李经理说：“有想法就有行动，不等不靠，等会儿你叫上小马去我办公室，讨论这件事，争取从下周开始执行。
说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刚才有位女同志，穿高跟鞋走路，响得像驴叫唤，你知道谁吗？都像她那样不自觉，这机关作风还能好吗？”
乔麦的心被这句话拽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小肚子生疼了一下。
陈有福：“我关着门写稿子，没太注意。穿高跟鞋的女同志很多吧？”
李经理说：“穿高跟鞋上班，资本家工厂流行那一套。以后咱机关晨会别站着了，要动起来！通知大家，早上围着小花园跑两圈，有事说事没事散会。公司要实行军事化管理，培养一支过硬的队伍。”
明天早上的晨会改为跑步，意味着女同志们是不能穿高跟鞋的。跑步把奇装异服统统拿下，不但减肥还能从此免受站立听训之苦，乔麦一天里被旗袍和鞋子折磨的身心渴望解放，倒是盼着明天赶紧来临了。
李经理在公司办灵感爆发，新出机关改革的点子，他兴奋的踱了三圈步。他踱到卫生间的门口，说了句：“我借用下。”
然后就去拉门。
乔麦不敢呼吸。李经理这老狐狸不动声色就觉察到了什么？一个女人藏在男人办公室的卫生间，最合理的剧情解释就是俩字：偷情。
她这样想着，小肚子紧张的像猫爪子挠。
锁芯动了一下，再也转不动方向。
陈有福：“李经理，卫生间的锁早就坏了，想换把新的吧又怕浪费办公经费。嘿嘿，那谁……小马有一次来拿文件，正好尿急，不能用啊，小马说自己提着小鸟来，大鸟带着他走了。”
乔麦听着李经理发出两声短促的笑声，又像刀切一样戛然而止。
他说：“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前列腺不好。你赶紧叫后勤换换锁，毛主席不是说：攘外必先安内。”
野鸡大学本科生李经理喜欢引经据典。陈有福回答着好好好是是是。
乔麦从透气格栅里，看见两双男人的脚先后走出去。
李经理其实前列腺也不好，他也是被大鸟带着走了。
听见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乔麦开了灯，她看见镜子里有一张苍白的脸，母猫一样的眸子里，闪着躲过老虎追逐的兴奋光彩。
小肚子排山倒海的疼起来，大姨妈真他妈来了！
2
第二天的六点五十分，当陈有福迈出一只42码棕色皮鞋时，他看见乔麦换了一身白色T恤加黑色长裤的打扮。她还是梳了一根高高的马尾辫，额头光洁眼神明亮，陈有福很是心动。
但他的笑容，还是出锅五分钟的热包子气。
反倒乔麦笑意加深。经过了昨天下午高跟鞋事件，他对这位男邻居的态度有所亲近。她跟陈有福打招呼的时候加了几个字：“陈主任上班去，谢谢你啦！”
陈主任打着呵呵，并没有多说一个字，今天王琴还没上班呢。王琴醒着，比那鹰还精。
门外的俩人心知肚明。
公司办公楼前的小花园，初夏的植物催情一样鲜活，一场花事像一场美好的爱情，恨不得满世界张扬。
小花园的最外圈做了天然操场，一群老老小小的成年人，着装各异，呼哧呼哧的跑着。他们的领头羊自然是陈有福。
陈有福吹着哨子，军队出来的人一改文绉绉的形象，俨然拉练时的指挥官。但手下的兵显然是半吊子水平。陈有福喊：一二三。大家也喊：一二三。
二和三总有人错拍。
李经理拿着他的大砖头，站在公司的台阶之上高瞻远瞩，他的鲶鱼嘴巴微张，看着手底下的兵驴拉磨一样，一圈一圈跑着。谁也看不出李经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李经理不喊停，大家继续驴拉磨。
队伍里的乔麦觉得这一切好玩极了，驴拉磨不但耳根清静还能减肥。做机关把人腚做大了，她恨不能拿刀噌噌削下来下锅。
三圈过后，残兵败将。乔麦前面的女会计于露，胖胖的一团，像球一样滚不动了，很快落到乔麦背后。乔麦还看见小马脖子后的肉一跳一跳，小马也是喘着粗气，就这体力床上功夫估计也糊弄不了两下子。
据说国民党兵撤退到台湾基隆港的时候，有人拿着锅有人拿着盆有人赶着小猪仔，受到当地人的严重鄙视。
只见李经理那只拿着大砖头的手，往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他声音洪亮的说：停！
早晨时光骤然美好。
人们又站在了公司大厅里接受训话。李经理对手下的兵没有表现出生龙活虎感到失望，他说：“加强军事化管理，先从跑步抓起，明天至少跑十圈。”
乔麦热爱跑步，但是不爱大姨妈。大姨妈来串门，对她很凶，有时候犹如在凶杀现场。
婚前，有人说：结婚就好了。潜台词就是结婚有了杏生活，姨妈她老人家热爱杏生活，因此脾气温柔些。
结了婚的乔麦，觉得这经验是屁话。种种迹象表明，她的第三天依然要痛个天翻地覆的。
3
第三天早上六点五十，当陈有福卖出一只42码皮鞋时，乔麦发现陈有福今天的鞋子换成黑色的了。
乔麦和陈有福打着招呼，这一次又多了加了一些字：“陈主任，我能不能请个假，今早不跑步了。我有点不舒服。”
陈有福的笑容依然像出锅五分钟的热包子气，他看了一眼乔麦，乔麦还是和昨天一样的打扮，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陈有福简单的说着好，转身锁门。
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王琴早去上班了，这防盗门的声音不那么刺耳了，小权利惠及别人也会带来小小的幸福感。
公司小花园外圈，依然是驴拉磨的操场，男男女女在大好晨光里一圈一圈的跑，果然，李经理在第十一圈上拿着砖头喊了停。
残兵败将站在公司大厅里接受李经理训话。
李经理那双上下眼皮很亲近的眼睛，扑捉到了一些不同于昨天早上的信息。他对陈有福说：“陈主任，你点一下名，看看谁没来上班。”
点名的结果水落石出，乔麦小马和女会计都不在跑步这列。
李经理说：“刚跑了一天有人就掉链子，当士兵的这点考验都受不了还怎么打仗？这三个同志都没来上班吗？要是今天不来，以后也别来了。”
陈有福说：“应该是都来了，小乔还向我请了假，身体不舒服。”
李经理是个捉住尾巴不放松的领导。很快，有人把乔麦和小马请出来了。女会计于露今天没来上班，据说于露为老公办调动的事心力交瘁，李经理轻易就原谅了她。
小马和乔麦站在李经理不远的位置，两人又成了本次晨会的男女猪脚。
李经理慢条斯理说：“你们两位小同志，给大家汇报下思想工作，说说以后的打算。”
小马说：“李经理，不是我不想跑，我这么胖，感谢李经理给我一次锻炼减肥的机会，为了跑步我买了新运动鞋新运动服，从外表到心灵都给予足够重视。可是昨晚吃个烧烤也闹幺蛾子，半夜起来拉肚子，一直折腾到天亮，腿没劲了，实在跑不动了，当然是我不好，我没有给领导即时请假，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李经理看到小马果然一身运动行头，他说：“一泡稀撂倒英雄好汉。现代社会良心都坏了，烧烤那是些啥啊，说不定是死猫烂狗肉，小马你以后要管住嘴，迈开腿。”
小马得到了李经理的原谅，迈开腿归队了。他归队时吐了吐舌头，小舌头很红润。
乔麦又成了舞台的女猪脚。男人女人的目光肆无忌惮的扫向她。
陈有福说：“李经理，小乔向我请假了。”
李经理说：“请假就是理由了，以后大家都动动嘴皮子请假，我看就你一个人跑吧。小乔你给大家说说，你为什么逃避跑步？”
乔麦站在那里，看见归队的小马对着她吐了吐舌头，小马脚上穿了新鞋子。她说：“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
说着，她的小肚子一阵疼，双腿间热流涌出。
李经理说：“有些同志总是喜欢找理由，身体不舒服是个好理由，大家谁还不舒服都说出来，以后就在家养病就舒服了。小乔你给大家讲讲哪个地方不舒服了，小马吃坏了肠胃，你不会也是肠胃有毛病？”
连陈有福都觉得李经理有些过了，但他深知领导在晨会上杀一儆百的毛病，临时工小乔被抓包了。
这位叫小乔的新婚少妇，她的年轻艳丽被男人女人或羡慕或妒忌了一把。如今又成焦点，台下那些被十圈跑步折磨的身心，终于放松的等待好戏上演。
乔麦脸色苍白，她站在孤岛上，豁出去了。
他们听见乔麦说：“李经理，各位同事，不是我逃避跑步，这两天我在生理期，生理期不会影响工作，但是一运动就容易晕厥。这个过程需要五天的时间，因此五天里我不能做剧烈运动。李经理一向关心职工身心健康，我想您一定会理解的。在这里我向您请个假，随后的四天我也不能跑步了，请领导给与批准。”
人们都在等着这位叫小乔的女子忸怩作态，没想到她索性撕开面纱，给大家赤裸的现实。
男人对生理期联想到杏，女人想到血腥。
李经理上下眼皮包裹的眼睛，透出一些惜香怜玉的光来，他说：“小乔身子骨原来这么较弱啊，好吧，我准你假，这几天你先休息着。”
4
乔麦心安理得的在生理期里休养生息。
陈有福倒是解开了一个谜团。
他照例在凌晨三点醒来，醒来听见了王琴的呼噜声和老孙院里的鸡叫。他的耳朵竖起来，却搜集不到头顶楼板传来的声音了。
他心想那瘦猴子咋就不折腾了呢，每天他看着小乔水水润润的样子，都在想累死的老牛耕不坏的地这句大实话，他那颗被八股教条宣传文件浸泡的心，总是暗自沸腾。
乔麦在晨会上勇敢爆出生理期隐私，也解开了陈有福心头的疑团。他不知道陆致礼出海去了，只以为乔麦身子不方便，瘦猴子老公暂时消停了。
但他还是睡不着。
致礼走后，乔麦每晚给致礼的BP机上留言。
“爱的亲，那朵黄月季蔫了。”
“爱的亲，姨妈来串门了。”
“爱的亲，今晚我看了《麻雀变凤凰》，茱莉亚罗伯兹的嘴好大，李察基尔好帅。”
她觉得把致礼叫老公有着老朽的俗不可耐，亲爱的又肉麻，她总是叫他爱的亲。她对爱的亲说了很多话，但一次也没说在公司的遭遇。
致礼打电话来说：“黄月季蔫了就蔫了吧，反正催情也没用，我不在家你关好门，别去采花了，让人家看见笑话你没素质。”
致礼打电话来说：“老婆，我好想你，想你总是一团火怎么办……”
乔麦说：“到铁柱子上磨一下。”
致礼和乔麦说话，说着说着总是扯到那事上。乔麦说这是流氓的本质。致礼说男人都这德行。乔麦说楼下陈有福不会这样吧？人家团级干部做事有板有眼。致礼说陈有福上床肯定不会彬彬有礼dyfirst：老婆大人你先脱裤子。
乔麦哈哈大笑，致礼简直是个大孩子。
致礼买了很多影碟，几乎全是好莱坞大片。这晚，乔麦喝着红糖水，挑了《沉默的羔羊》看。
夜晚独自看剧，上了贼船。
汉尼拔是一头令人恐怖的野兽！当他刚一出场，乔麦就异常清晰的感到他的邪恶。换成别人演，未必如此传神，安东尼霍普金斯简直自带邪恶，乔麦看过报道，说现实生活中男主开车有人刮蹭，礼貌的下车询问对方，对方却大惊失色，向法官控告霍普金斯要吃他。
如果汉尼拔不是杀人恶魔，和这样的男人共进晚餐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乔麦想。
她喜欢朱迪的眼神，坚毅冷静智慧。有些女性与生俱来就有那份处变不惊。
她好像不是。
不过，也许，这个电影要致礼和她一起看才是。她关了两次，又忍不住打开了。越害怕，越想知道下面的情节怎样了，就像小孩子进到山洞里去捉鸟，也许山洞里藏着的是蛇。
红糖水还没喝完，画面继续。
克拉丽斯：我下了楼梯走到外面，蹑手蹑脚的来到牲口棚。里面的场景太吓人了。
汉尼拔：你看到了什么？
克拉丽斯：是尖叫，一种尖叫，像孩子般的声音。
这时候，乔麦的世界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