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芝雪在多年之后想起祖母灵前那一日,她只记得阿爹冷到绝望的眼神和大伯父痛与疚交织的悔恨。
英国公府不再是那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大伯父和阿爹之间再也没有出现过从前斗嘴的欢乐场景。
祖母的亡故和阿婵的惨死也迅速带走了英国公府的生机。
她不知道阿爹和大伯父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负山成了接替大伯父执掌云麾军的人,她跟着夫君重新回到了京城。
而阿爹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以诡异又迅猛的晋升速度从五品到了当朝一品,与谢稷同为宰相,称之为右相。
大伯父并未闲赋,而是被荣安帝放在了掌控京城安危的金吾卫首领的位置上。
是荣安帝的不满,但仍是心腹。
众人早先预料的魏王将会被立为太子这件事,也被搁置了下来。
原因无他,是宣王突然在某一日大朝会上,状告魏王谋害他的王妃,并且当堂呈上了完整的证据,甚至还有人证。
第二日就爆发了江南道贪腐之事,矛头直指谢相府,是两名苦主从江南道千辛万苦到了京城告发,甚至有一人还死在了皇宫门口。
第三日,大伯父跪在玄武门,求荣安帝彻查三大营营中兵刃,言明有定安六年和宣庆元年时,谢稷掌工部时贪污军饷的证明。
第四日,卢国公与陆大将军当朝参奏三年虎贲营少将军陆青骁之死乃是谢稷贪污军饷以导致兵刃不敌犬戎所致,哭求陛下做主,长公主更是在殿前哭晕过去。
第五日,礼部尚书参奏谢稷探听重臣乃窥视之罪……
整整七日,每一日都有谢稷与魏王的罪名被翻出来。
荣安帝焦头烂额,最后命黑羽卫将阿爹叫,不,强行带入宫中。
姜芝雪头一次觉得这么害怕,她在宫门前等着,从日头高照,等到了日落西山。
终于等到了阿爹出来。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阿爹从玄武门走出来的模样,双目有些空洞,可脸上却带着一点儿笑容。
在看到她的时候,眼神里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心头大事的释然。
阿爹看到她时,还对她笑了笑。
姜芝雪飞奔过去时,只有阿爹鬓边发尤为刺眼,几乎已经看不见什么黑色了。
她知道,一个人殚精竭虑那么久,损耗的都是最为宝贵的心头血。
回家的马车上,阿爹一直很沉默。
姜芝雪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却听到阿爹说话了。
他说,‘芝雪,阿爹没有当奸臣,也帮祖母和阿婵报仇了。陛下的江山,还是陛下的江山。’
姜芝雪心头狂跳,她几乎想上前晃一晃她阿爹的脑袋,后面这一句话是能说的吗?
可阿爹很开心,继续说道,‘宣王不成,魏王也不成,不过陛下还有四皇子,虽然年纪小了点儿,但陛下活久一点,阿爹也活久一点儿,应该没问题。’
姜芝雪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怕自己叫出声来。
偏偏阿爹嘴巴一直不停,姜芝雪看着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她也跟着鼻头一酸。
‘芝雪,阿爹真的……很想你祖母。’
姜芝雪死死咬住嘴唇,这两年阿爹不好过,国公府犹在,可家不像家了。
她记得阿爹从前潇洒自在的模样,也明白阿爹是愧疚的。
他一直介怀他离京几年,没能守好国公府这个家。
那日阿爹带着阿婵的棺木大闹祖母灵堂,看起来像是对大伯父恨之入骨……
可他又何尝不恨自己?
负山陪阿爹喝过酒,阿爹酒量那样好的人,喝醉之后误把负山当成大伯父,露出了从未见过的一面。
对着负山又哭又笑又闹,说的话是抱怨也是委屈,还有几分不甘和质问。
负山回来转述这件事时,姜芝雪心里一阵钝痛,彻底理解阿爹痛入骨髓,非要报复的决心。
阿爹深爱着国公府,那是他的家。
破家之仇,不共戴天。
阿爹从宫里出来第二日,魏王与谢稷惶恐之至,是以起兵谋反,意图逼宫,被陆大将军与大伯父联手镇压。
结局是魏王宸妃一党赐自尽,谢家诛九族,连带着温太师府、西平侯府相关联的都被荣安帝处决。
另有一道圣旨,果然就是将年幼的四皇子立为太子,而阿爹成了太子太师。
……
在阿爹成为太子太师那日,还发生了另一件事,那个一直被关起来的姜念时自戕了。
留有遗书,说他才是该赎罪的人,可他无能为力,也无颜苟活。得知阿爹复仇成功,他也感激阿爹。
姜芝雪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她对这个隔房的堂弟其实并不熟悉。
只是姜芝雪看了这封遗书之后,莫名想到或许姜念时也是恨的,恨谢稷将林净秋摆布成棋子,也恨他自己的无能。
人死如灯灭。
姜芝雪也不知怎的,想起了已经不在很久的人。
那个活泼的小妹妹,幼年时雪玉可爱,大家都很喜欢逗她,看小小姑娘炸毛的样子……
疼爱妹妹们的长兄,分明没几个银子但总记得给她们带一些小零嘴……
端庄聪慧的长姐,细致地照顾着所有妹妹弟弟们,还有国公府的定海神针祖母……
……
阿爹选了个日子,要去护国寺祭拜,姜芝雪毫不犹豫,一块去了,同去的还有国公府如今健在的所有孩子。
在护国寺碰见了薄阳长公主夫妇和大伯父在与一青袍道人说话。
姜芝雪见薄阳长公主形销骨立,也不免起了一丝怜悯。
薄阳长公主也是可怜,膝下唯有一独子陆青骁,原本少年英雄,最后却因谢稷贪污军饷,兵刃之故战亡沙场。
那一场仗哪怕是谢稷贪污军饷,也打赢了。
赢得太过惨烈,是史官记载哪怕寥寥几笔,也忍不住泪洒史书的痛楚。
她敬佩长公主舍得将独子送往战场之心。
冷不丁的,她看见了长公主夫妇和大伯父分别割开了自己的手,鲜血淋漓。
她不解,却见她阿爹也上前割开了自己的掌心。
她愕然,却听那道人说道,‘有此挚爱至亲之血,或许可有另一番机缘’。
可当她从阿爹口中得知,那是在供灯。
是那道人是说若以至亲掌心血,供灯七七之日,往生之人或许会有别的机缘也说不定。
姜芝雪听完,一时语塞,心中为此觉得酸楚不已。
为人父母,哪有不希望孩子好呢?
尽管,只是一个说不定的机缘,无人知晓真假的机缘。
姜芝雪也上前割破了自己的掌心。
她没注意到,她上前时,她阿爹的眼神,先是惊讶,立即又转变为欣慰和动容。
随后就是几个妹妹和弟弟。
她没想别的,是她也爱着已经离去的人,她也期盼她故去的亲人能有一份机缘。
或许在她们的虔诚之下,会有老天开恩呢。
哪怕,只是一个念想。
那也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