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流转,洒落碧瓦红墙。
此前沈卿司同无忧说过的仙泉,已然竣工。
他如先前所言,引渭水入后院浴房,于暗处开凿水道,使温泉涌动,水流不断。
玉池之中,水波荡漾。
细看去,蒸腾氤氲水雾,恍若仙境。
他只着一身亵服,松垮的横斜在腰间。
而他怀里的她,略带病容,宛若西子多情惹人梦。
“娇娇病了许久,浸些温泉,好的还快些...”他爱怜地看着她。
她却别过了头。
一抹难以察觉的失落涌过。
他打横将她抱起。
一步一步,缓缓踏入那山泉池之中。
泉水渐渐浸过脚骨、膝盖、大腿、腰身...
“嗯...”
他忍不住地微微轻声喟叹。
随手,于那池边花篮里,取出些浓丽花瓣,洒落。
纯净的泉浴,一下便染了艳色。
一如他的眼底。
他与她贴额相对,叫他呼吸渐渐急促。
“过去这许久,你还要与我别扭吗?”
他暗哑着声音,轻挑起她越发尖瘦的下颌,迫使其坠入自己沉醉的眼底,盼望着,能与他,共堕沉沦...
“娇娇且摸.摸看,爷都成什么样儿了...”
许是泉水有些热,往常苍白无色的美靥,也渐渐染上些熏红,脆弱的可爱。
她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先快些抽回,他手中自己的手。
咬着唇,呼吸有些乱了。
他的心,软瘫一片。
这些天来,她总是冰一样的伤他的心,叫他一再低头,她也不肯软协。
硬的不吃,他挑软的来。
“桑桑问问自己,难道爷对你还不够好?”
...
他口水吞咽,逐渐将自己烫人的身子,渐渐贴近她的...
“自从你到爷身边来,吃穿用度且不用提,爷照顾你的情绪,事事把你放在前面,你受委屈了,爷给你出头,你受欺负了,爷给你报仇,我满心满意地将自己整颗心都掏给了你...”
“你竟然,不领我半分的情,如何叫人不伤心,嗯?”
他终于全部将湿淋淋的她,纳入怀中,阖上双眸,感受她久违的温.软,“桑桑,你有心吗?”
.......
他心跳旷野,血液沸腾,以至几近失控。
怀中的人,却冷硬依旧。
像一个失去思考的石头,绝情的.将所有的关于他的,隔绝在外。
“桑桑,求你...别这样...”
他去索吻...
他去抚慰...
期盼重新打动她,变回过去的那个她的娇娇...
“沈卿司,你这样,有意思吗?”
她只一句话,叫他一切升腾的爱欲,戛然而止。
便是温热的泉水,也不能热那冷意。
“桑无忧,你到底还要闹到何时!”
他都已做到这样的地步。
明明是她的错!
若非她不忠,他又怎么会责罚她?
只让她跪一夜的雨,又能算什么?
难道他又好受了吗?
天知道,那日他是如何克制自己扼断她咽喉的怒意的!
被衣裳带起的泉水珠子,砸在了地上。
他的身后,身后留了一条长长的湿痕。
瞧着那人远去了、不见了,她才终于散下一身的紧绷。
缓缓,吐出胸怀中的一口闷气。
沈卿司已经将她的人困住——
叫她生她便生,叫她死她便得死。
叫她染上鲜血,她便不能干净。
叫她碎了脸面,她便被所有人都瞧不起...
而她,唯一能守住的。
只有一颗脆弱的心。
她恨他。
若有机会,她会毫不犹豫的杀死他。
叫那些因他受的苦,一一还给他!
她桑无忧并不欠他沈卿司什么,为何,要受这些欺负?
看见他痛苦、失落、难受,倒叫她更加愤怒难及。
缘合不叫这世道翻转?
叫他也一受自己一直以来的惊恐骇惧?
叫他切身地、受她这一身的苦痛?
而后,若无其事的问他,“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可笑至极。
同一个夜晚,她既然决定恨他,他就不能好过。
沈卿司有一刻的后悔和自责。
若非当初换一种手段,她可能不至如此?
如今在他面前,她仿佛是失了魂魄的提线木偶。
那个会说会笑,会骂他打他,逾矩的喊他姓名,逾矩的自称“我”的人。
消失了。
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叫他厌恶。
叫他难受。
可无论他怎么做,她都是淡淡的。
日日又有无数的人登门查访五皇子的事情,青云城那边又来急报,二黄叛变了!
可偏偏他此时人却离不开,一时间焦头烂额,连饭都顾不上吃。
比及寿宴过后的第十日,终于找到了五皇子吴王李肃。
找到了,他的尸体。
全国震动——
丰和二十九年,澧朝满朝敬畏的吴王李肃,被人谋害。
尸体,于十日后的护城河中寻到。
长时间的浸泡,面容已肿胀不再体面,只是肩上月牙的胎记,依旧明显。
随之而来的,是朝廷上下的大动。
老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哭到多次昏厥,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
所有那日参与寿宴的皆然被问责。
而其中,最为受累的,便是沈府。
皇帝将亲子丧命的怒气,全部加诛于沈府头上。
圣旨、口谕,一道道入门。
收赏、剥权、杖责、削侯...
一日间,沈卿司十年苦心所得,皆化为泡影。
从人人仰望的王侯,贬为手无缚鸡的平民。
大梦一场新凉。
侯府人皆哭泣不止,谁成想,十日前还门庭若市的侯府,竟突遭此般横祸!
霍老夫人已然哭昏了过去,醒来又是畏惧皇帝杀家夺命,几近连床榻都难起!
可她毕竟是将军之女,见过大风大浪。
便是这般,仍旧撑着身子,叫慈岁带几个签了死契的家丁,将所有出入地方看住,防止内乱。
眼瞧着,家中所有宫中赏赐,被人一件件的抬走。
“沈候...不,现在应该叫沈先生了~”
王志面白无胡带女相,头戴官帽,一身曳撒,说起话来尖声尖气。
想当初,他可是为了拉拢他沈卿司,折了无数的钱财,就为了上他这条大船。
可谁承想,这沈卿司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不仅挂着他的东厂,连锦衣卫那儿也有所牵扯!
天下谁人不知,锦衣卫和东厂不和?
偏偏他想鱼和熊掌兼得,两边好处都要?
哪有那样的好处!
瞧着,这不就败了?
“大人身下的这桦木梨花的椅子乃是宫内赏赐,万望深大人见谅,还请、让让吧?”
沈卿司只着一身素服,面色无波。
王志在心里不住腹诽,这人存气的功夫真真上好。
连他都觉得难以相信的变数砸到他身上,沈卿司还能面不改色,也确实是个汉子了。
比及夜深之际,沈府便从天上摔到了地上。
功名利禄全无,平宁侯的封号已然被褫夺,只余这一所空空荡荡的院子。
沈卿司将所有人到召集于了一处。
灯下晃晃亮堂,却照不亮他一脸的沧桑。
他仍旧是那个行动间气势如虹的沈卿司,只是眼底的没落勉强,叫无忧瞧出一二。
“我沈府如今败落了,想走的,当即去门房出算清工钱就走,我绝不拦着。不愿走的,例钱照例,我沈卿司定不亏待!”
奴仆众人,皆交头接耳了起来。
沈府已今时不同往日,早没了辉煌。
虽银钱不少,可地位、赏赐定是不足够以前一样的。
好多人是意动的。
可碍着主子的余威,却无人敢发话。
“我要走!”
一个清凌凌、自称“我”的声音冒了出来。
是她。
檐牙高啄的四方院子,她第一次,与他平视。
眼底无波无澜,只有任谁都驱不散坚定。
他明明只与她隔了三步的距离,却觉得,和她好远。
忽然,他微挑嘴角,落了一个仓皇的笑,“想走...那便走吧。”
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回了院子。
须臾,背了一个小包袱出来。
连这个月的例银都未去取。
甚至,连招呼都没打。
径自,朝着大门而去。
脚步匆匆,仿佛是害怕被人再次捉住一般的慌忙。
他远远掠过众人的头顶,望着她毫无留恋的背影,失了神。
“大爷...我、我也想走...”
“我也是...”
“对不住了大爷...”
仆人一个个地在他眼前悄声经过。
今夜无月。
眼瞧着,过往的繁华鼎盛,皆散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