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大理寺卿问完话走了,已是夜深。
不仅是他,几乎那日出现在前厅的所有下人,都被按个询问了个遍。
甚至包括那日的吃食、人员往来、话语谈吐,一切细枝末节,皆不曾放过。
沈卿司喝了那样多的酒,又受了大雨,一夜未眠,此刻头疼欲裂。
他连衣衫都未除,穿的亦是昨日的祥珠红袍,酒气满身并不好闻。
一夜的身心疲惫,叫他的胡茬都似雨后春笋,胡乱地冒出许多。
瞧着,更憔悴了。
“来人,洗漱!”
再疲累,他终归是将自己收拾了个齐整,这便是他从小以来的修养。
云想衣裳花想容,此非耻其裸露而蔽之,实加饰焉以相挑诱。
正如佛家所言,先穿后吃,方为“衣钵”。
堂堂皇子,在天子脚下失踪不见,此事已引得全城轰动,便是在榻上方才转醒的无忧,也听到了。
迷蒙中醒来,便见一白髯老者。
“赵先生,又、咳咳咳...又得劳烦您老了。”
赵鹊摇头一叹,他早知情爱是如此折磨人的东西,故此一生不娶。
行善救人,求医问道,不也快活一生?
何必耽于情爱,将自己困锁?
“姑娘旧症未全又添新症,什么样的身子能经得起这般的折腾?自己的身体,要自己爱惜些!真到强弩之弓,便去求天神下凡来救你罢!”
赵鹊吹胡子一瞪眼睛,看着很是唬人。
可无忧知道,这样的面容下,是全然心系病人的一颗真心。
“无忧闲时也看些医术,只、只是胡乱摸索,直见到老先生,方知自己...狭隘了些...”
她说这些话,已然是很费力了。
苍白的面庞更加失了气血,瞧着就摇摇欲坠,像个病西施。
“姑娘病成这样就不用恭维老夫了,该治的病,老夫绝不留手。药老夫已让人煮去了,只要你乖乖地按时吃药,寒症不日便能好了。”
“老夫说的可是寒症,你之前存下气血两虚、中空阴盛的旧疾,尚需更多时日的调养生息啊...”
无忧向来是个不听话的病人,此刻挣扎着半拖起自己的身子吩咐,“素烟,我那官匹箱子里有一本书,拿过来...”
素烟一愣,点头应是,忙去了。
“这、这是医圣张景的孤本——《脉诀四言举要》!?”
老头捧着书,乐不可支!
他此生无缘情爱,只醉心医学,见着医书孤本简直比见了婆娘都心悦!
“哎呀呀,很是很是的!”
那赵鹊看得入神,连话都不说了,傻站在女子闺房中,不肯离去。
“先生不必这般着急地看,此书,我便作为谢礼,送予先生了。”
“此话当真!?”
在赵鹊心中,将此书送人,无异于将亲生儿子送给他人般的震惊!
无忧露出苍苍一笑,“当、当真的。”
“赵鹊此生未言之一谢,那如此,赵鹊在此谢过桑姑娘了!”
......
真是一个痴人呐。
越是痴人,所爱所恶才越简单。
快乐和忧愁来的直接,生活就简单了许多。
她倒一时有些羡慕赵鹊先生,又心向赵鹊先生的医术,心中对此人赞赏不已。
老先生一生治病救人,自是心胸坦荡,如今已年过古稀,仍旧鹤发童颜,谈吐生趣。
尚且再看看自己这一身的病体...
游云野鹤过一生,救死扶伤行大道。
那该是多快意潇洒...
比及过了几日,五皇子仍旧没寻到。
因是在侯府寿宴路上不见的,大理寺那边虽说是需要沈候配合查案。
可这不过是由头。
暗地里是怀疑他亦有作案嫌疑,不肯放人走罢了。
京城个个官民都因此愁云惨雾,沈卿司反倒随意了起来。
除却每日问话来人,他便在府中日日饮酒。
饶是他那样好的酒量,也抵不住一罐子一罐子的烈酒灌下去。
“她、她在作什么?”
素烟倒酒的手一抖,洒出几滴。
“姑娘什么都没做,只、只是呆呆的坐着。”
又是呆呆的。
这几日他虽然不见她,可总听人报告她近况之时,总是说她呆呆的。
他才不信。
她是桑无忧。
是桑桑。
是娇娇。
那个嬉笑怒骂由心散发,那个满身傲骨藏不住的桑无忧。
怎么会是呆呆的?
沈卿司冷笑一声,“麻烦!”
随即撇了酒盏,将那一满灌的酒坛一口饮光——
“啪!”
那酒坛子也缓缓脱手,可怜的砸在地上,碎成了渣宰。
“侯爷您要去哪儿?侯爷...”
“滚开!”
沈卿司一句,素烟便再不敢上前了,她可还记得上次他那一脚的力度,当下还隐隐作痛呢!
他踉跄着,推开了她的门。
见她头都未抬,仍支着头,看天。
呆呆的。
她那模样,仿似天边要散的冷云,极致凉淡。
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了。
“你、你瞧什么?”
他醉了,站在那儿。
并不近前。
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听了声儿,终于转了头。
轻轻地,瞥了他一眼。
过去,她看他,有恨。
但那恨中,亦是生动的。
好的时候,甚至还有微微的动容流转。
可现在,她的眼里,没有动容。
甚至连恨都没有了。
有的只是,空空如也。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将他摄住。
“桑桑,你生爷的气了?”
不知为何,他眼眶有些发热。
许是酒喝多了。
他生来高贵,从来只有人恭他敬他的份儿,他却从未低头去试着迎合过他人。
惯常的冷傲,叫他难以低头。
又不舍离去。
一时间,进退两难。
可她,还是不说话。
她的眼神那样冰冷无情,似山巅冷冰,冻得他血液几乎凝固,冻得他那颗嘭嘭跳动的心,直发颤。
只看他,如,看个陌生人。
他快要被她这样的眼神逼疯了!
不!
他决不允许她的陌生!
脚步再不犹豫,大步朝着她而去!
她还未反应过来,便承受了他那满带酒气与极端炽热的一吻——
不,这不像个吻。
囫囵发猛的啃噬,倒像是发泄和宣誓。
他不容许她有一分的后退与拒绝,狠狠钳住她整个人,直往那跌宕一身的胸怀中送。
可无论他怎么折腾,她都未曾出过一声。
好似他不存在。
好似她受的伤害,亦不存在。
她的不反抗是他过去一直想要,可真到了这一天,他却忽然不想要了。
“你、你为何不说话?”
......
“桑桑,说话!”
......
他沉默着。
挺括如山的肩膀,亦逐渐塌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什么都再没说。
起身,离去了。
从那日开始,他再也没有露过面。
只是,几乎成车的珍奇异宝水一般地流进她的屋子。
又水一般地流出。
往常无聊的院子,又多出京城里最热闹的戏班子。
个个唱的都是她爱听的。
甚至,还有街边的糖摊子,糖葫芦、糖人、茯苓饼、麦芽糖、山楂糕...
她是爱吃甜的,可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这些,全被她一个不留地送了出去。
他就在她院子的隔壁,因着五皇子失踪,暂时回不得青云城。
却也不去找她。
原是那句——近乡情更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