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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没有身份的人

    雕刻了繁复花样的乌木床,经光阴打磨,生出淡淡莹泽。

    子时灵树生辉,柔和的光穿过镂空的窗,替代了熄灭的灯火将房间微微照亮。照亮了在床榻上和衣而眠的游弋,也照亮了坐在床尾脚踏上,满怀柔情望着游弋睡颜吹奏玉埙的白衣少年。

    梦里,游弋听到了婉转埙乐。是她仅会的那首不知名的小曲。她从前时常吹给游婆婆听,但更多的是吹给自己听。

    生活在游子堂里的十年,她的全世界不过是三五间空屋,一方小院,一棵树。无事时,她就坐在房间外边的台阶上,望着与小院一般大的天空,吹这首小曲。她记不清吹曲子时自己在想些什么,只隐隐觉得本该轻松怡然的曲子里好似藏着对谁的思念。藏着对谁的思念呢?

    游弋并没习过吹埙,唯一会的这首曲子,是她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摸索,自学而成的。这首曲子仿佛是一夕间忽然存于她脑海里的,连同那枚她常常握在手心,却不知从何得来的玉埙一起,凭空出现。

    沉浮在睡梦中的游弋,眉梢微动。她在梦中听见的乐曲熟悉又陌生,虽曲调相同,却又与她所吹奏的迥然相异。轻快的曲调被吹奏者演绎得舒缓动人,如同一个娓娓道来的漫长故事。

    萦绕耳畔的乐曲在游弋黑暗的梦境里投射来一束光。她追寻光的方向,一直走到尽头。她站在阳光下,看到了多年前,哪怕遍体鳞伤也不顾一切要逃离的十三岁的自己。

    那时的她还尚未得到游弋这个名字,只有一个粗鄙的小名供人呼来喝去。

    她生在一户贫寒人家,父亲粗暴嗜赌,母亲孱弱无能。十三岁生辰未到,就叫父亲亲手绑了,卖到邻村的屠户家给长相丑恶的屠夫做媳妇。而母亲对她最后的仁慈便是躲在房里,既不参与,也不阻止。

    喜滋滋的父亲攥着油腻的碎银,赶着头肥硕的老母猪,头也不回的走了。

    母亲的回避和父亲的背影在她心中定格成遗像,化作她心间一片名叫双亲的荒漠。自此,她再无父母。

    时隔多年,游弋仍记得那方脏污的院子,那扑鼻的恶臭,还有那周身苍蝇环绕,笑容淫邪的丑陋屠夫。

    双手反绑,倒在柴间的她赤手空拳的在由不幸筑起的厚墙上打出一道缝隙。手腕与麻绳的较量,以两手皮肉稀烂为代价获胜。她逃了出来,逃往夕阳入眠的方向。身后的屠夫举着屠刀,带领一众村民,誓不罢休的追赶着她。

    为了甩掉身后的刁民,她专挑无路之路走。她可以狠心的让跑丢了鞋的自己,赤足在荆棘丛里穿行。枝条上的每根刺都让她痛,可仍然不及死去的心痛。

    不知何时失去意识的她,被一曲乐声唤醒在高崖之巅。她艰难坐起,痴痴看向空无一人,却源源传来乐声的方向。山巅猎风,寒意十足。可她却因为那不知出自何方的乐曲而变得暖和了起来。她冰冷的心底仿佛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焰,任凭狂风大作,也不熄灭。

    曲终。

    梦醒。

    游弋醒来,恰好见风吹门动。门既开,也无心睡眠,于是她走出房间。站在房门外,却感平静无风。借着灵树的光华,她低头看手中物件。左手中是个绣有暗纹的黑色锦囊,右手中是枚白璧无瑕的玉埙。

    梦中的乐曲终结后,这两样东西便出现在了距她不远处的地面上。她拾起这两样东西,却不知该与谁道谢。是神仙吗?或许吧。

    方才的梦境,是她真实的过往。可又因缺少了些什么,而显得不那么真实。她转动手中玉埙,直到看见玉埙背面一角,刻着的两个清峻小字——晏然。

    这名字轻轻悄悄落在她心上,却无限塌陷下去。只留下一孔漆黑的无底洞穴,空空落落得让她无端觉得哀凉。

    在游弋将醒之际,匆忙离开的晏然来到出现游弋梦中的那处高崖顶上。当年与她初见时的朝阳化作此刻洒满每寸山谷和高峰的银色月光。

    昂首看月的少年郎,乌发白衣,俊朗不凡。四百余年的风华年少,表象罢了。容颜未改的他,内心实则早已满头白发,苍老不堪了。

    苦守轮回之地数百年,他历尽孤寂,渐渐心如止水,如死灰。他不再向往生命,不再向往年少。仿佛在虚无中待得久了,他也变成了虚无的一部分。能令他保持清醒,保留思维,能令他今时今日仍然心生向往的。世间万物,唯她而已。

    他用漫漫时光,去筹备一场与她的重逢。

    好在,这一日终于将至。

    晏然才入轮回之地,就见押送灵魂归来的阴差正在寻他。他们远离其他灵魂,走到无人角落交谈。

    “伤势如何?”

    “没有大碍了。”

    “我去游魂诊所瞧过了,今夜诊所打烊。想必她也因受伤,需要休养吧。”

    “谢仁兄记挂,如此我便安心了。”

    “不必气,你且安心在此养伤就是。待你的痊愈后,再随我下人间见她。”

    “多谢。”晏然向阴差真诚道谢,目送阴差离开的他内心却久久不安。不知阴差是否也去过游子堂,是否在游子堂见到了自己。他有其他去到人间的方式若为他人所知,那可不妙。

    轮回之地并非封闭无缺。总是独自徘徊在无人边界的晏然,发现了一道不为人知的细小缝隙。那道微不可查的裂隙,成了供他自由出入轮回之地的大门。而在他发现这个隐秘出口前的许多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泱泱魂海中安分等待,等待从人间归来的阴差给他带来有关游弋的消息。

    好在,他即将结束他的看似安分。

    他即将回到人间,以人的身份。

    放下凡尘琐事,躲在这处避世小院里享受清闲的游弋,夜采灵果,日补游魂。不时同与魂归灵树,与灵树化为一体的游婆婆说上几句话。这样的闲散无忧,转瞬即过两三天。

    周日傍晚时分,游弋换回了能让她无痕融入俗世的伪装。她走到树下,抚摸树干,同游婆婆道别。

    离开游子堂后,游弋没有回诊所,而是混迹在人群中,徒步街头。

    独自在街头游走,是她和这个世界无声的交流。她始终无法真正融入这个世界,所以她想问问世界,为什么?是她没有接纳世界,还是世界没有接纳她。

    人群流动的终点是熙攘的火车站广场。游弋在偏离人潮的某个角落的花坛边缘寻得一席地方坐下。这里的人口密度之大,让不喜人多的游弋感到压迫。

    两只由一根扁担所连接的巨大红白蓝编织袋猛地落在游弋脚边,发出一声与大地撞击的闷响。游弋侧目,看见了编织袋的主人,是个淳朴憨厚,还在粗喘大气的小青年。不算暖的天,他额头却浮了一层汗,想必行李十分沉重。

    “坐这儿吧。”游弋往更边缘挪了挪,给小青年让出个位置。

    循声看清是谁同他讲话,青年本就绯红的脸又红了几分。他没怎么同姑娘打过交道,更没有同漂亮姑娘打过交道。扭捏了片刻,在担心耗尽姑娘的好心之前才在游弋身边坐下。不过他眼睛始终飘在别的方向,不敢看她。

    “谢……谢谢。”青年乡音浓重,用称不上普通的普通话向游弋道谢。

    “不气。”

    大约觉得不讲话气氛更为尴尬,所以过了一会儿那青年开口问:“等火车?”

    “不是。”

    “刚下火车?”

    “算是吧。”

    对话到这里又告一段落,陷入新一轮的尴尬。青年两手夹在膝盖之间,局促地搓手。

    “刚从老家过来的?”为了缓解他的不安,游弋主动接过话题。

    “嗯。”

    “有落脚的地方吗?”

    “没。”青年看向刚刚驶进巴士站的巴士,“明天一早会有老乡赶来车站接我,今天我就在车站过一夜。”提起自己的事,青年又想到游弋。一个女孩子下了火车不回家,在车站坐着干啥?车站人杂,夜里就更不安全了。女孩子还是莫要在这边待久了。一堆好奇和关心涌到嘴边,浓缩成,“那你呢?”

    “美女,帅哥,住旅店吗?”一位拿着用展开烟盒做成的广告牌,四处招揽旅住宿的胖大妈走到他们面前,询问他们要不要住旅店。同时也打断了游弋准备好的回答。

    “不住不住。”青年连连摇头,看起来拒绝的干脆。可嘴里却小声念着,哪有钱住旅馆嘛,贵的要死。

    胖大妈不死心,又问游弋。游弋点头说好,让大妈带路。随大妈走出几米远,游弋回头唤青年,“走啊。”

    “啊?哦。”青年懵懵懂懂,也搞不清楚为啥,就担起行李跟着游弋走了。等走出最拥挤的地界,他加快脚步赶上来,偷偷同游弋说:“我身上没有住旅馆的钱。要不你自己去吧,我找个旮旯躺一夜就行了。”

    “我弄丢了行李,没有证件住旅馆,需要请你帮忙。”

    “原来是这样。”青年恍然。难怪见她两手空空,不像个出行的人。

    “作为答谢,我请你在旅馆住一夜。”

    “那有啥的。你要请我的话,我宁可自己掏钱。”青年觉得这点小事哪里值得别人用钱来感谢。

    路上,小青年的话匣子渐渐打开,人也不似方才那般腼腆。甚至还与游弋说起来时路上的趣事,不需要游弋过多的回应,他一人竟也能谈笑风生起来。

    “你们快些。”走在前头的胖大妈忍不住回头催促。

    “来了来了。”

    “诶?那位姑娘呢?”

    “什么姑娘?”

    “刚刚和你在一块的姑娘啊。”

    “阿姨您记错了吧,我一直是一个人啊。”

    “是吗?可能看的人多了,记岔了吧。”

    当青年和大妈融进人海中消失无踪后,游弋转身离开车站。又一位举着写了“住宿”两字广告牌的大妈拦住了游弋的去路,“美女住宿吗?”

    游弋笑着摇摇头,避之而去。

    这些但凡需要证明身份才能做的普通事,游弋都未曾经历过。若遇上没有落脚之处的窘况时,她也会像几分钟前,还未获蕴藏开朗性格的游魂碎片的青年那般,选择无人处歇息。

    游弋的选择,倒与金钱无关。只因她虽为人,却没有为人的身份。在这个必须拥有身份才得以称之为人的时代,若不依靠灵力,她甚至无法光明正大的离开这座城市。所以她的选择,是因为她根本无从选择。

    也对。她非人,亦非魂,又有何人何处真正能将她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