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好像从未变过。
这座巨大的宅院,依旧灰墙黛瓦。天井四四方方,唯一的生机,是每年都会开的梅花。
不知道栽下这些草木的人是谁,应该是精通园林和风水的。看似随手的布置,便让整个院子活了。
烈烈燃烧的红梅在苍白如雪的白绫之下绽放,枯瘦又热烈。
张海桐走进院子,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些院落的道路上、回廊上走过多少遍。两辈子加起来,他都快年过古稀了。哪怕常年奔波,脑子里对张家老宅的印象依旧如此清晰。
无论是旧时代还是新时代,张家从不拒绝改变。不停的更新技术是他们屹立不倒的根本。但对于这座宅院,从他们搬到这里开始,历经无数次修补,这里的样子好像都没怎么变化。
至少张海桐有记忆开始,老宅便一直都是这样的。简洁,又极具古典美感。
老宅的张家人不多,要比南部档案馆少一些。多是张家本部长起来的人,更沉默更规矩。
小哥走在最前面,张海桐在他身后一步。张海楼和张千军不知道其中关窍,便规规矩矩跟在后面一起。
他们每过一扇门,下一扇门边的人便垂首静立。
古老的家族往往重视礼节,尤其对他们的领头人。这种重视不仅体现在制度上,更体现在日常言行举止上。
这座院子这么大吗?
张海桐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好久,好久。古墓里的甬道没有这么长,从东北到藏区的路好像也没有这么长。
他又来到当年的那条走廊,看见那面镂空雕花的隔墙。雕花镂空里面能看见黑色的枯枝,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冬天不长叶子也不开花。
可能只有春天才开花吧。
那年冬天它开花了吗?记不清了。
反正现在没开。
如此一条路,匆匆而过,张海桐却有些恍然。
当他们走到最深处时,房门打开两扇。风雪从身后无数扇门后倒灌而入,掀起白绫,吹乱白烛头上的火焰。
小哥进到屋里。
棺材盖还没有顶上去,张瑞山躺在棺材里。这样的天气让他的尸体好像还保持着一些活人气。
等张海桐几人都进去,才看见狭窄的门后,张瑞山棺材两边放置的其他几具棺木。这还只是一间屋子。
在这两间屋子的隔壁,还存放着十多口棺材。他们身上无一例外都有枪伤,但现在遗体被打理的干干净净。至少在身体上他们获得了安宁,穿着一样的黑色衣服,躺在一样的棺木里。
张瑞山去后,他的副手暂时接手相关事务。北部档案馆独立后,张瑞山一共有两个副手。除了现在这个还活着的副手,另一个则是大张瑞山一辈的张胜晴,如今躺在他左手边。
这个副手说:“海长老回信,说这些人都是抵御外敌而死,询问族长是否可以完整葬入古楼。”
北部档案馆简单致信香港张家后,又通过相关渠道将这件事的卷宗同样发出,以做做详细汇报。因此才有这样的回信。
小哥对此并无异议,直接点头同意。
如副手所说,张瑞山这些人的死因是抵御外敌。具体细节太长,简单来说,因为这十几个人,附近的村庄至少避免了一次浩劫。
日本人的先遣队早已摸清辽宁的状况,在历史上,他们率先进入辽宁而后逐步侵略东北三省。
作为东北三省之一的吉林自然没有幸免于难。
张瑞山当年极力赞同张家南迁,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东北即将大乱。作为率先被侵略的地方,这里必然会成为最先开启战争的地方。届时千里赤地,十不存一。
张家若还要保留根苗,必然不能继续待在东北。张家迁徙一事,不仅有内部斗争的原因,也有外部因素。
张瑞山博学多识,一生最爱看书。他的藏书在一众长老中最多,也是最先接触外界思想的那部分张家人。他精通日语、德语、英语和朝鲜语,对这个世界的观察非常早。
正是因为聪慧和开明,他和张海桐这样纯对外的人员不同。作为棋盘张一脉,张瑞山在成功倒出一座大墓、建立功勋后直接进入领导系统。
在张海桐的记忆里,张瑞山一直作为张家话语权数一数二的长老存在。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他在就代表张家乱不了。
也是他,亲手砍了张家一刀,而且是拦腰斩断。
如今,他又因为抵御外敌死了。
张海桐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最后停在棺材头边,垂首看着张瑞山失去生机的脸。他这才发现,原来记忆里张瑞山的脸那么模糊。
在那次清洗之后,模糊的脸便被大脑彻底遗忘了。提起来只想起来有这么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而后闪回不同的片段。最后停留在手腕被扼住的威胁上。
但其实这个人,还如此年轻。他的脸看起来都没到三十岁,身体挺拔,依旧是年轻模样。
没有了任何表情与情绪的修饰,这张脸和外界不知愁滋味的富家少爷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有几分书卷气。
只是头发有些变化,在鬓角上的发丛中,竟然已经有几根不显眼的白头发。
这是一个张家人寿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标志。每一个张家人快要死去时,身体会快速老化。他们会用几年的时间,走完普通人长达几十年的衰老时期。
张瑞山人生最后的一刻依旧在做一件大事,为他漫长的人生挂上一个堪称壮烈的句号。
张海楼与张千军站在一处,看着张海桐垂手而立。他从未见过这样木然的桐叔,和平日里的淡定全然不同。像是默哀,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是单纯的看看。
整个房间很静,很静。门外雪落亦无声。
……
张海展平信纸,用了很久钢笔的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毛笔,郑重的研墨润笔,而后才在纸上落墨。
香港不会下雪,因而信件是在香港的濛濛细雨之中寄出。闪烁的霓虹灯绚烂如极光,这里已然看不见故乡沉淀着时间的古旧。雨水洗刷了人造灯的浮华,竟显露出几分江南烟雨味道。
裹挟雨水的信件回到漫天大雪的故土,带去南方终年不死的春色。
张海望着落地窗外越来越大的雨,仿佛天地落泪。
可惜,香港不下雪。
在东北那满是烛火的房间之中,副手打开了信件。同样简洁,寥寥数语。
——
致北部档案馆:
凡杀外敌而亡者,诸事宜皆遵族长意见。盖因此事壮烈,可询问族长是否完整葬入古楼,以全善终。
落款,香港张家·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