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心这几日一直不太好。并不是说身体上有何不妥,而是心中烦闷拥堵,郁结难抒。自从那日梦中惊醒后,他着实安分了几日,守在寺院中闭门不出。他有些害怕童心将他参与刺杀之事告诉女帝,却又猜想童心不会如此,如此左右寻思,翻来覆去,夜夜难寐。从得势到失势,这个过程并不短,种种苗头与女帝的态度都能说明他正在失去女帝的信任与认可,他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或许他被自己过往功劳所蒙蔽,或许仍然沉浸在女帝对他往日种种优待中……云心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身冷汗地坐了起来,往日他对女帝可是说过不少海誓山盟,就连毒誓也都指天张口便来,但是女帝,女帝只是笑着听他说,仿佛他仍是个未涉世事的孩童,说着童言趣语。而女帝,却从未对他说过什么。
云心看了看桌上供奉的佛像,玉身在灯下神情肃穆,唇角含笑,似乎正在冷冷嘲笑他这荒唐的半生。扭头,他便在镜中看见了那个朦胧的自己。他的头发剃得十分干净,面容也修理的十分整洁,但眼角与额际隐约的纹路正在不断提醒他,他已不再是那个东都风流少年郎,他将自己的青春全部用来讨女帝欢心,女帝给了他什么?一座寺院,一盏青灯,一尊古佛,一段不能再逃出这个寺院的余生。云心一把将铜镜拂下台面,镜面完好无损,只是撞击地面的声音着实刺耳,就像他的人生,不和谐,却也不会改变。
日头渐渐升起,将云心歇息的禅房照亮。云心看了眼寺院清冷素雅的晨色,心道无论如何自己不能轻易放弃。
他将自己收拾整齐,甚至还在脸上涂抹了脂粉遮盖自己彻夜未眠的倦色,他要向女帝去求一件事。
午时,女帝看着跪在下首等了他许久的男子,终于还是召见了他。但是男子拐着弯委婉提出的想法却让她有些为难。若是过往,她倒不会多想,定会允了他。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事情迫在眉睫,她实在不想多一人多一份变数。
“此事皆由童氏人一手操办,旁人实在是难以介入。”女帝道,“你的一片忠心,朕知道了。”
云心见自己想要插手矿脉的事情居然被女帝一口回绝,心中疑问大过震惊。他不明白,当年他负责天堂与明堂的工事都少不了旁人的参与,为何独有童心能够例外?
云心道:“圣上可知童心是谁吗?”
女帝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道:“你若是有话,但说无妨。”
云心咬了咬牙,终是开口道:“其实他便是多年前失踪的曲工,曲桃,此番回来改头换面,指不定是有何想法与心思。圣上一定要小心啊。”
女帝点点头:“云心对朕的爱护之心,朕心领了。”
云心闻言一震,不明白女帝此话何意。
女帝缓缓道:“不知云心法师说曲工改头换面究竟何意,在朕眼中,他与从前曲工模样并无二致。”
“什么……”
女帝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云心虽然不解,但却不能再问女帝了,他有些怅然,失魂落魄地行了礼,准备退下。
女帝却忽然喊住他:“三日后,将举行祈福祭祀,你也来参加罢。”
云心心头一喜,忙跪下谢恩,这才兴冲冲地退了下去。
女帝看着云心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多谢圣上,为童某排忧解难。”童心这时从侧方阴影处走了出来,躬身向女帝谢恩。
女帝笑道:“朕不光可以为你排忧解难,还能为你再赐一次婚,你可愿意?”
童心道:“若是此劫能安然度过,希望圣上能准许我带国师远走。”
女帝笑容渐渐淡下,似乎起了好奇心:“哦?你想去哪?”
童心道:“或许是海外。”
女帝复又笑道:“童神医这般人才,不为我朝效力,着实可惜了。”一时大殿之中,寂静非常,落针可闻。
“若是朝中需要,”童心道,“童某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女帝点点头:“好,很好。”
云心离了宫城后,一直在想自己能在三日后的祭典上做些什么,用以重获女帝欢心。他本还为自己指出童心便是曲工之事而忧心,担心女帝迁怒于他搬弄是非,但是显然,女帝仍然还是对他留有旧情的。他一定要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重新站在女帝身边——云心这样告诉自己。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
女帝曾言说修缮天堂便是为了祈福,事到如今,自然还是要言出必行。祈福祭典仍在明堂,种种繁文缛节略过不提。云心虽然到场,却并未有任何特殊之处。他与众大臣分至两边站在祭坛下,尽管他已经站在了众僧之首,但是云心却觉得这远远不够。因为,国师站在了女帝身侧,而女帝的另一侧则是童心。
云心压下心中快要决堤的不满,暗暗念道,再忍忍,再忍忍。
就在祭典尾声将至,忽闻地下传来震动。在场众人无不惊慌,纷纷以为又是那日天外火球来袭的征兆。不想,天上一片晴空万里,并无任何异象动静。未及,却见祭坛下搭建好的彩绸塔似乎震动得厉害,隆隆机关声也传入了在场众人的耳朵。而眼前所见,便是一尊佛像从彩绸塔下缓缓升起,乍一看,仿若从地底冒出来般。一时间,人群中有啧啧称奇的,也有不屑一顾的。
云心这时站了出来,他步履微跛,走到佛像前,轻轻一拉彩绸,便见一张巨大的画幅瞬间展开,画上绘制的是一尊鲜红的佛像。
云心道:“此乃我割破膝盖,用自己的鲜血绘制的佛像,用以祈福上天,天佑我朝,天佑圣上!”
说罢跪下山呼万岁,在场诸人见状,也纷纷随之呼喊。
女帝高高在上,一身礼装在阳光下耀耀生辉,但她却面容沉静,听得云心说辞后,也只是淡淡一笑,未有更多表示。
终于,祭典结束,女帝在内侍的搀扶下,转身离开了明堂。朝臣们也纷纷散去。云心怔立原处,一时间难以回过神来。有人与他擦身而过,发出不屑的冷笑。云心听到了,若是以往他定会回击回去,但是现如今,他却是满脑子的疑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就这样,被女帝彻底厌弃了吗?
云心忽然想到,许多年前,曲桃曾经断言他的寿数。如今想来,那简直是最恶毒的诅咒。他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他为女帝付出那么多,怎么能轻易就被舍弃掉!
而此时与云心同样心怀不满的,便是混在人群中的陈御史。他见那童心高高在上,俨然女帝新欢的架势,心中对他又是愤恨又是唾弃。但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他却不得不上前求助于他。这位神医日日待在天堂中,平日难得一见,如今这个机会难得,自己可万万不能错过。
童心正和曲容说着话,他二人已经有多时日未见,彼此都十分想念,如今见着了,却又能说的话有限。好在,能够见到彼此,便已经能大大缓解心中积蓄的思念。
“童神医。”
身后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传来,童心与曲容皆一齐转身向后看去。就见面前站着一名男子,形容憔悴,面色蜡黄,官袍加身都难以撑起的样子。
“陈御史叫我童心便好,神医不敢当。”童心道恭敬地行礼答道。
陈御史对童心的态度尚算满意,就连一旁不做任何表示的曲容也都不在意了。“我素有顽疾在身,多处求医不治,不知能否请童神医为我看看?”
曲容皱了皱眉,看向一旁的童心。
童心笑道:“自然可以。”说着请陈御史将手腕露出,细细为他切脉。随后又在陈御史的肋骨下按了按,进而说道:“陈御史这病在右胁下,覆大如杯。”
陈御史对此话听了不知多少次:“这些其他大夫也曾断过,只是想问神医,究竟能否得治?”
童心摇了摇头:“不妙。”
陈御史听罢,心中气闷:“果真没有良方了吗?我可以倾我所有,只求一良方解我顽疾!”
童心摇摇头:“如今,以调理为主。良方虽然,却天下难觅。”
陈御史不解:“良方在何处?”
童心道:“可有子嗣?可有兄妹?可有父母?”
陈御史摇头:“家中只有内子,说来惭愧,数年前染了痴症。”
“实不相瞒,陈御史你的脏器已经坏损,若能更换自然更好,可也正是如此才难上加难。只因这脏器需得与你相合,否则强行换上,依然不能得治,甚至会短日毙命。不管曾经你听谁与你说过此类疗法,如今我都只建议你调理为上。”
陈御史隐隐听出童心知晓他与童续之事,心中一时心虚进而气愤非常:“若非你断了易生馆童续的手臂,我何至于今日来求你这庸医!”说罢甩袖,愤恨离去。
曲容道:“这人好不讲道理。”
童心笑笑:“无妨。”也许他回去便会将一切怒火撒在他那位得了痴症的内子身上。本来他尚有一子可以救命,如今却是一无所有了。
至于陈御史流落在外的亲子魏南河,童心擅自做主将此事瞒了下来。想必云舟观的恭良仪亦是这个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