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前朝宣王府,离皇宫比城西重臣的府邸还远。
从宣王府出发,绕好几个弯,过好几个巷子,上了碧水街,路经群臣聚居的区域,才来到勤王府。
勤王府,虽然也是旧府推倒重建。
却是并了两座府邸的地儿,重新建起了一座勤王府。
花了两年时间建成。
没封王之前,谁不说一句,皇上实在是看重二皇子。
府内,曾经的二皇子,如今的勤王司怀瑾斜靠榻上,一脚弯曲撑着,刚好抵在小几的桌腿边。
小几上,一壶温酒早见了底。
连酒杯也是空空如也。
半微醺,神态怡然,长发随意束着,好一个随意懒散的模样,完全不像众人想象中的,为了立储的事紧绷。
伺候的人都没在,屋内只有户部侍郎鞠付,焦程死后,户部很多事情,好办多了。
勤王放松,因此说出来的话,无所顾忌。
“他初时是想好好用我,可拥护我的人越来越多,他不高兴了,却也不敢杀我。”
“他早就怀疑我,可他没有证据。那么多朝臣,那么多百姓,都为我说话。没有证据,他不会杀我。”
“所以把我放去北地,白家的眼皮子底下。却好一个人算不如天算,司怀晟死了。”
“哈哈哈哈……死了。我派人杀了他那么多次,他都活了过去。他却以为能借着安王的势,立个军功,因此殒命。没想到啊……没想到。”
勤王笑完,又声色平静的开口,让人仿佛刚才的癫狂是错觉。
“你说,这是不是老天都在帮我,事情变简单了,这条路,更好走了呢。”
……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从识字起,他们就教我这个道理。”
“他不立我为储,便是无能。只要我不是太子,天下终将祸事频频,那是天道降罪。”
“大家都以为我会急,他也想我急吧,等着我出错?可我从来都不急。所以世人多肤浅,只有你们,甚合我意。”
“都安排好了?”
鞠付坐左排圈椅首个位置,神态恭谨,跟勤王大不相同。
“王爷放心,若事成,便有天降祥瑞。若这次不成,便是灾祸连连,会先安排一场瘟疫。”
“嗯,不枉费那么多银子。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也是真的。古人之言,向来暗藏真理。你有大功。”
鞠付面色高兴,开口仍说:“小的不敢。”
勤王动动手指,鞠付弯腰退了出去。
-
半晌,管事上来。
“王爷,他醒了。”
勤王听见,略微一想,起身离了榻。
偏院一房间里。
面色颓败,眼窝深陷,颧骨突起,嘴唇干裂的陈阔睁开眼,本就衰竭的身体,经一场高热,呈油尽灯枯之相。
勤王往旁边一坐,两相对比,一个天上谪仙,一个地狱丑鬼。
陈阔大脑发昏,眼神也有些重影,但还是认出了来者是勤王。
他想起身见礼。
被勤王压住了,“就别拘泥于这些虚礼了。感觉怎么样?”
陈阔轻微摇头,他自知命不久,但却不带遗憾。
“幸不辱命,能将东西带回来给王爷,死而无憾。只求王爷答应我一件事。”
“不说一件,就是一百件,只要我能办到,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陈阔挣扎着,用仅存的一只手臂撑起一些身体,好让他更好角度的跟勤王说话。
“我这残躯,父亲母亲看到,定然伤心入骨,还不如就让他们猜着我在哪儿在做什么,让他们骂我不孝子……也好过横尸他们面前。待我死后,恳请王爷将我草席一裹,丢去乱葬岗。”
勤王弯腰,扶他重新躺下。
“大夫说了,你这身子,好好养着,还没到那一步。”
其实大夫说的是,这身体已经不行了。
只是一口气撑着回来,泄气后也该走了。
这一点,大夫不说,勤王不说,陈阔自己知道。
“王爷不用安慰我。我残身染上冷云烟的毒,本就已经去了半条命。用剩下半条命作赌注迷惑他人,再加王爷的无数金银,才能在西梵通了王室门路,得来这点东西。回程又生波折,这最后的一点命,也就到了头。”
勤王狠狠敲击床板。
“司怀晟终究还是没死在我手里!不能为你报仇,我心里……”
陈阔垂死的眼睛闪动仇火,很快又熄灭。
“他死状那般惨,已经是大快人心。只是西梵为何要阉了他,他又没有侮辱谁,他才刚过去没多久。王爷想明白了吗?”
勤王抽动半边唇角,眼底幽暗:
“嗯,大致想明白了。大概也只有我们能知晓这个真相,毕竟别人都不知道冷云烟。”
“王爷的意思是,真的是三皇子?”
“八九不离十,若没有阉割一事,确实难引起他人察觉。可是他被阉了,我相信不止我,父皇、赵家、白家……你以为他们没查?
西梵那边可是咬死了,太子之死,不是他们所为,中途就被人抢走了。对此,不能尽信。
父皇查尽所有人,但重点当然是安王,还有司怀铮。
边关的手,我没有父皇的长,但京阳,却不一定了。
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还真发现了一件事,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事。”
陈阔听得在意,一副回光返照模样。
几许焦急,问道:“什么事。”
“司怀铮也中过冷云烟的毒。医案记录,与你说的症状,一模一样。你觉得,这玩意儿除了司怀晟有,别人也有的可能有多大?”
陈阔脑子已经大不如前,宕机了。
真相,他仿佛该知晓,又混沌不清,地牢暗无天日的情景闪现,眼神重归痛苦和迷茫……
勤王一瞥,轻笑。
阉割啊……
到底是做了什么,能让司怀铮动手阉割呢。
想想太子府的风声,那个消失的俊俏书童。
他几乎已经确定,太子也给司怀铮用过毒,并且跟陈阔用毒逼供不一样,兴许别有用心。
真恶心啊,他的大皇兄。
这不是畜生,是什么。
司怀铮应该是察觉了,但是太子不知道司怀铮已知晓。
所以才有这么多年的兄友弟恭,相爱相亲。
司怀铮在边关站稳了脚跟,太子自己凑上去,所以惨死。
他猜,是这样。
或者说,真相没有浮出水面前,他愿意相信是这样。
否则就难以解释,司怀铮的医案,以及司怀晟的西关屈辱之死。
“行了,这些事你就别管了,好好养着,我还有事……”
“王爷!”陈阔声音不大,却有尽力喊住他的急切。
“王爷,如登大宝,还请信用阿培。”
勤王秒回:“这是自然。不过……陈寅呢?”
陈阔沉默一瞬,“他不配。”
“他现在可是六皇子师。”
“是又如何,阿培外出,他才能入翰林。”
勤王目前,不关心这些。
他连司怀铮都还没想好,要怎么办。
会咬人的狗不叫,果真如此。
本事还真不小!
看来西关有心腹,否则怎么能成事。
安王又是否知道。
司怀铮跟安王,又是什么关系。
想想,就觉得精彩,错过了好戏。
还真很好奇,司怀铮具体怎么完成暗杀的?
从那穆齐大营掳走,再放到天水城城主府里?西梵说的也只是猜测。到底是真是假。
凡事,讲个证据。
有机会,他定要问问。
不过,司怀铮看着像个无意朝政的,能瞒天过海的报了司怀晟的仇,他其实有点欣赏。
如果识相,能为他所用,不错。
想了想,这么多年来,他跟司怀铮之间,确实没发生什么龃龉。
如果不识相,他将消息悄悄告诉赵家即可,都不用他动手,司怀铮必死。
不用急。
现在,就等。
等他的好父皇,做出什么决定。
-
勤王离开陈阔的房间,立即去洗了手。
“大夫最后一次,怎么说?”
管事摇头,“没救了。说就是这几天的事。”
“嗯,那就满足他。断了气,悄悄扔乱葬岗。”
管事看他这么对陈阔,既疑惑又心惊。
自打陈阔回来,交待完事情后,王爷待陈阔还是很好啊。
“是。”
勤王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
“我们这条路,难道你还信鬼神?他求的是陈家的从龙之功,是他嫡亲的弟弟陈培的青云平步。本王该做的是这些,而不是管他死后葬哪里,父母是否知晓。”
面对心腹,勤王还是愿意多解释一句的。
“陈阔既然是消失的人,那便一直保持消失最好。否则,如何解释他这些年的行踪。把尸体还给陈家,无非也是徒增陈大人的痛苦。活着的时候,好好待人,才是真的好。”
管事头埋得低低的。
“小的明白。”
勤王眼神添了些凌厉。
“你不明白!冷云烟跟陈阔相关,司怀晟虽然死了,朱振却还不知所踪。要神鬼不知的用冷云烟,就得让陈阔彻底消失,切断所有关联。司怀铮一个医案尚能剖见些许真相,我又怎么敢冒险。”
管事是真的懂了。
“王爷放心,小的会亲眼盯着,尸体丢乱葬岗,看着被野狗分食。”
勤王收起气势,一副孺子可教的眼神。
“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