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打火机在指尖来回颠倒,越转越快,一刻不停。
江连横的神情并无变化,依然静静地听着,没有点头赞许,也没有摇头否决,仿佛事不关己,竟是一副看模样。
不可否认,当他听到“儿女”二字时,他的心绪曾有波动,眼里也闪过一丝久违的凶狠,但其间的转变稍纵即逝,只在瞬息刹那,以至于众人毫无觉察。
他很克制,尽力不被儿女情长所左右,进而影响自己的判断。
可惜,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场无谓的徒劳。
关心则乱。
薛应清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江家现在的定位有点模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说是线上的,却常常替官府办事;说是衙门的,却又没有官府的认可。
长此以往,必定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奉天省府密探顾问——这是江连横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官面身份,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甚至根本谈不上品级。
事实上,江家所有的权势,全都源于张大帅的口头承诺,仅此而已。
“我太了解那帮官老爷了!”薛应清冷冷地说,“用着你的时候,说你是英雄好汉,保你荣华富贵,一旦觉得你没用了,就算咱们上赶着去当哈巴狗,人家都嫌咱们有辱门楣,从来如此,没有例外!”
“这……只要做到够大,应该也会有例外吧?”李正西似乎抱有些许侥幸。
“别做梦了!”薛应清毫不留情,“除非你能当皇上,否则的话,就算你勉强挤进庙堂,用不了三两年的功夫,人家就能笑呵呵地把你排挤出去,最后还是文官当道,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别说咱们了,就是带兵的武将都得被他们活活玩儿死!”
众人无话可说。
薛应清也跟着摇了摇头:“我觉得,江家应该找准自己的位置,咱们是在线上跑的,什么能掺和,什么不能掺和,心里得有点数,别整天跟着官老爷混,就以为自己也是个官儿了,差的远呐!只要安心沉在江湖里,上头风再大,也吹不到咱们身上,等他们党同伐异,分出了高下,咱们该上贡上贡,该孝敬孝敬,就算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不得人待见,起码也不会搞得满盘皆输,可咱们要是以身入局,只要押错了宝,一切就全都完了。”
“所以,薛掌柜的意思是——”
江连横终于开口道:“我现在应该尽量远离党争,后退一步,回到江湖,跟线上的合字修好关系,免得以后奉天有变,江家没有回旋的余地?”
薛应清点点头,说:“身在江湖,无非势大势小;参与党争,只有是死是活。”
“东风?”江连横抬眼望向窗台,“你怎么看?”
张正东一愣,沉默许久,方才闷闷地说:“最近这段时间,线上的确有点怨言,不过还好,构不成什么威胁。”
“那是因为老张还在!”薛应清再三强调,“我们现在谈的是以后,是关于未来的规划,等到他们构成威胁的时候,那就表明江家已经人心尽失,再说什么都晚了,就算有老张在官面上的照应,你躲得过明枪,躲得过暗箭么?”
张正东有点无辜,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只能看清眼前的现状,以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东风并未隐藏自己的真实看法,而是他好像真就没什么远见,也不愿在虚无缥缈的未来上耗费心力。
他的办事风格相当细致,而过分关注细节的人,往往容易忽略大局。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张正东始终是个执行者,而非决策者——讨论未来,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江连横没有为难他,转而看向另一边,问:“南风?”
王正南似乎早有预料,听见问话,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先给大哥大嫂倒了杯茶,随后又给薛应清倒了一杯,接着是东风西风,及至全都照应到了,方才重新坐下来,自顾自地笑了笑:
“呃……这个,我觉得刚才薛掌柜已经说的很好了……”
“别在那套了,你就直接说‘但是’吧!”薛应清一语洞穿真相。
王正南挠了挠头,干笑两声,说:“倒也不是‘但是’,而是大家一块儿合计,好事多磨,就算有分歧,大家初心也都是好的,唠嗑么,好主意都是唠出来的。”
“行行行,你有话赶紧说。”江连横催促道,“这是在家里,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套。”
王正南应了一声,这才接着表态:
“哥,说实话,薛掌柜的很多看法,其实跟我不谋而合。我也觉得,咱家这些年,没少捞了,有些小钱儿,该让的也应该让一让。当然,这得有个限度,不是什么生意都能让的,毕竟咱也不是做慈善的么。”
大家笑了笑,让他继续说下去。
“江家现在不比以往,家业做到这份儿上,有些生意真就是仨瓜俩枣、九牛一毛,实在不值得死死攥在手里,我也不是嫌钱多,而是有些生意实在上不了台面,说出来都有点给家里跌份儿,而且还惹得其他合字心怀不满,这就有点得不偿失了。
“别的不说,就说那‘摆地’的生意,咱从那些卖把式的艺人手里,根本抠不出来几个钱儿,真没什么意思……”
南风的话还没说完,西风就先不乐意了。
“二哥,你这话啥意思啊?”李正西眉头紧锁,感觉自己受到了针对,“你明知道我手底下那帮弟兄就靠‘摆地’吃饭呢,你说我给家里跌份儿?”
“不不不,西风,我只是打个比方。”王正南意识到了问题,于是连忙改口道,“我没说你给家里跌份儿,而是说这个行当,以江家现在的地位,愣把着‘摆地’的生意,难免会让人觉得咱们要通吃奉天,显得小气了。”
“怎么就小气了?”李正西难以接受。
王正南摆摆手道:“西风,你等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你说!”
“我知道你惦记着你手下那帮弟兄,可我又没说要断了他们的活路,而是说你应该给他们换个行当,总在那‘摆地’,能有多大出路?”
“他们……”李正西咂了咂嘴,“他们连字儿都不认识,还能有什么出路?”
“进工厂啊!”王正南一拍大腿,忙说,“你看看铁西区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估计用不上两年时间,各大工厂纷纷都得招工,还有老张要办的奉天军械厂,当劳工也不少挣。而且,现在外地的把头儿越来越多,咱们得想办法维持家里总把头儿的地位,这是体面的差事,咱哥还是荣誉会长呢,你忘了?”
李正西不怒反笑,摇摇头说:“二哥,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咋的,好吃懒做,不爱干活儿,就爱仗着你的名头去找卖艺的要钱?”王正南撇了撇嘴,略显责备道,“西风,这你就得自己好好反思一下了,他们是你手底下的人,你怎么能让他们给拿住了?”
李正西摆摆手,说:“我堂口的事儿,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就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我的意思很明确: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王正南不再理会西风,转而看向大哥大嫂,接着说:“哥,嫂子,我认同薛掌柜刚才的看法,咱应该让利换交情,但我觉得薛掌柜的方向有待商榷,咱拼死拼活,开山立柜,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怎么能还想着回线上混呢?咱们应该趁着现有的优势,抓紧改头换面,跟以前干的那些脏事儿,尽快划清界限才对啊!”
“南风,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薛应清问,“江家不应该掺和官府里的党争!”
“我知道,可我又没说咱们要混官场,江家现在应该尽快洗白,把所有生意都变得合理合法,这才是长久之计,也只有这样,咱们这辈人拿血换回来的家产,才能传下去。”
“二哥,你想的太简单了。”李正西冷哼道,“现在这世道,你想要合理合法,那不就相当于是自废武功么,别说传下去了,你自己能不能守住都是个问题。”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
没有拳头,没有靠山,再大的家产也只能任人宰割。
王正南当然想到了这一点,忙说:“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乱世当头么!可问题是,这世道不可能永远这么乱下去,总会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说书的都讲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咱们赶上了乱世,既是幸事,也是不幸,想要发家创业,手上难免沾点黑,可咱大侄女呢,你不替她想想?”
“想啊,所以就更不能自废武功了!”李正西争辩道。
正说着,忽然听到江雅,久未吭声的张正东忽然抢了一句:“孩子的手上可以不沾黑,他们上过学,比咱几个强。”
王正南一拍大腿,稍显激动道:“你听听,还是东哥看得明白,江雅和承业是念过书的,人家以后没必要混江湖,甚至他们可能才是制定规则的人,咱们要是不改头换面,反而可能误了他们的前程。”
李正西仍旧摇了摇头:“二哥,我不是针对你,你手上没沾过血,你当然可以轻飘飘地说一句‘改头换面’,我和东哥能么,老赵能么,恐怕还没等改头换面,家里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我承认,风险是有的,但我说的这个方向,绝对是正确的。世道不可能永远这么乱下去,总会有消停的那一天,到时候一切都会像以前那样,凡事都是生意,都要在规则之内进行,拼的是脑子,拼的是钱,是关系,不是拳头。”王正南坦诚道。
“可我跟你说的是现在!”李正西指着窗外说,“二哥,家里养这么多‘响子’,都是帮咱干过脏活儿,手上沾过血的,你以为他们没仇人?仇人不敢找他们麻烦,是因为江家在这镇着,咱们改头换面,你让他们怎么办?你信不信,他们第二天就会被仇家清算!卸磨杀驴,这种事儿我干不出来!”
“这……”王正南一时有些犯难,“实在不行,咱们可以发一笔安家费;或者,咱们可以用‘奉天商会保安队’的名号,帮他们拿到合法武装队的身份;要不然的话,也可以尝试……”
说着说着,就连他自己都没底气了。
“我觉得你太乐观了。”李正西坦白道。
“可能吧,但我还是认为我说的没错。”
王正南抬头望向大哥大嫂,接着说:“当然,我这个想法,可能要花两三年,或者更长时间才能完成,甚至可能没法完成,但我觉得,江家还是应该朝这个方向努力,而不是像薛掌柜说的那样,重新回到江湖。”
说完,又转头看向薛应清,呵呵笑道:“薛掌柜,我没别的意思,我心里真就是这么想的。”
薛应清不急不恼,甚至还有些赞许地点点头,但却始终未曾改变自己的看法。
“南风——”她说,“你有这种想法,我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但我在线上混的时间比你们长,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倚老卖老,可实际情况是,我见过很多人都有你这种想法,结果呢?”
薛应清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然,她也无需把话挑明,倘若她曾见过成功的案例,自然也就不会认为江家应该重归江湖了。
“这太难了,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缺。”薛应清叹声道,“事实上,最后能落得个善终结局的合字,就已经是万里挑一了。”
此话一出,大家便都沉默了。
厅内,只有落地钟的钟摆仍在“嗒嗒”晃动,似乎是在嘲弄着众人的痴心妄想。
天花板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江雅和承业正在楼上嬉闹追逐,明明很轻快,却又显得很沉重。
胡小妍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问:“西风,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没有……”李正西无奈地搓了搓手,“嫂子,我想不出什么主意。说实话,我觉得眼下只能维持现状,除此以外的任何改变,都有可能出问题,至少我是不同意二哥的说法,那太冒险了。”
终于,大家还是将目光投向了江、胡二人。
江连横无动于衷,他是当家的,胡小妍自然率先开腔表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