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连横哑然失语——张效坤的提议,正是胡小妍最担心的情况。
这年月,贩售烟土本不算什么。
关东三省虽然明令禁烟,实际不过是苛以重税,多几道盘剥烟农的条例罢了,想种还是可以种,偷种的也不是没有,乱世当头,都可以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各省各地出烟最多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官府兴办的禁烟局。
只要能搞到“印花”,那就是合法商品,不受任何官方约束。
凭江家的人脉势力,要想搞到“印花”,实在是唾手可得,奉天甚至有不少大烟馆,就是靠着江家才拿到了特许经营权。
但是,江连横从来不碰烟土生意。
他怎么能碰烟土呢?
他是个体面人,是奉天闻名的慈善家、企业家,是主张实业救国、振兴民生的进步人士,面上不沾尘土,眼里不容沙子!
他曾无数次大声疾呼:烟土不禁,国不将国!
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又不缺钱,怎么会甘愿去沾惹那一身臊气?
他只是个卖保险的,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家大业大,顾不周全,也是在所难免,常有些宵小之辈钻江家的空子,假托运送药材,实则偷贩烟土,着实可恶!
诸如此类,江连横概不知情。
一经查出,立刻上报官府,严惩不贷!
另一方面,关东三省虽有烟农,但大体上还算克制,奉张集团不倚仗烟土来维持庞大的军费开销,倒也的确属实。
要说奉系大员之中,有没有在辖区开烟敛财的,那肯定也有,但却无伤大雅。
张大帅对待部下,向来有些娇惯,只要你忠心耿耿,不曾贻误军机大事,老张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倘若张效坤只是贪财,那倒也没什么。
江连横不是没办法帮他包销,就算有人检举揭发,大概也只是被张大帅叫过去臭骂一通,提醒他别败坏了张家的名声。
要说因为这事儿杀头,显然不是老张的作风。
关键在于,张效坤并非为了满足私欲,而是为了权力,为了招兵买马,扩充地盘,再加上他那令人忌惮的号召力,张大帅听闻以后,怎可能不起疑心?
江连横不禁有点犯难。
他虽然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但却往往有个前提,那就是对方曾经辜负过他。
千日交心千日好,一日恩消义成灰。
偏偏张效坤不仅没负过他,还曾对他有过大恩。
因此,回绝的辞令明明就在嗓子眼儿里打转,却愣是半天难以开口。
见此情形,张效坤不禁追问:“咋了,兄弟,哥就这点小事儿,你还为难了?放心,俺不能让你白忙活,到时候给你抽这个数当佣金,你看咋样儿?别不好意思,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跟他们不一样,俺得让你有个奔头儿!”
江连横苦笑一声,说:“大哥,你现在才刚上任,就要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当心有人眼红,暗地里给你使绊子呀!”
“嗯,这倒是个麻烦!”张效坤闷头抽两口雪茄,“俺毕竟是个外来户,在奉天不受待见,尤其是杨诸葛和郭鬼子,他奶奶的,总是看俺不顺眼!”
“对呀,这俩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江连横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大哥,你想想,一个是老帅心腹,一个是少帅恩师,他们俩要是看你不顺眼,你以后还怎么在咱关外混?依我看,你现在应该是韬光养晦,循序渐进,厚积薄发才对啊!”
“不对!”
“不对?”
张效坤点点头说:“兄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正因为他们看不上俺,俺才更得抓紧时间,一刻都不能耽误。不然的话,俺这镇守使的位置,可能还没等坐热乎呢,就被他们进谗言给调走了。俺必须得先发制人。”
江连横愕然无话。
这时候,张效坤的赌徒本性终于暴露出来。
“兄弟,俺手里有两百人的时候,他们拿俺当只苍蝇,抬手就轰;可是等到俺手里有两万人的时候,他们就得掂量掂量,把俺罢免会有什么后果;当俺手里有十万人的时候么……嘿嘿,那就是大而不破,就算老爷子再想找我,他也得气气!”
话到此处,他突然抬两下屁股,欠身朝窗外看了看,随后坐下来,又笑:“兄弟,咱哥俩儿颇有缘分,这事儿可别张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江连横却已惊出一身冷汗,忙问:“大哥,你该不会是想要……”
“不会,不会!”张效坤立马打断道,“老爷子是个能人,平心而论,俺可弄不过他,而且他也对俺不薄,前不久还派俺去海参崴找小鬼子买了一批军火,绝密,这算知遇之恩,俺得好好报答呀!再者说,俺现在年富力强,急什么呀!”
江连横越听越不对劲儿,索性装聋作哑,不再搭腔。
张效坤却急忙续上前言,接着说:“兄弟,别犹豫了,哥哥不会亏待你,你去扫听扫听俺的为人就知道了。”
朋党之争,向来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的较量。
这是容易掉脑袋的事儿,江连横不想掺和,更不敢掺和,但张效坤就坐在面前,回绝的辞令却始终未能开口。
道理很简单,义气暂且先搁一边,别看现在好说好商量,可一旦开口回绝,没准立刻就要酿成僵局,亲兄弟都会因为仨瓜俩枣而撕破脸皮,何况是把兄弟呢?
江连横只好先行拖延,想了想,说:“呃……呵呵,大哥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刚才那番见地,倒显得我眼界低了!”
“对嘛,爷们儿就该有点志气!”
“是是是,不过……你看现在眼瞅着就要入秋了,关外天冷,一年一茬,大哥想种烟土,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开春以后,才能改稻为烟,所以还得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以免走漏风声,你等老弟回奉天的,好好琢磨琢磨,再给你个方案。”
张效坤一听,心说也是,就算他再怎么着急,今年也终究赶不上了,至少还得等上大半年,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那行!”他朗声笑道,“反正生意上的事儿,俺这脑袋肯定是不如你们这些线上混的,兄弟你慢慢安排,俺就在这等你的好消息了!”
江连横应付几句,心里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敲门声响起来,有副官进屋通禀道:“报告长官,今晚安排的饭局时间快到了,现在备车么?”
张效坤点了点头,旋即转头招呼说:“走吧,兄弟,给你介绍几个生意人。”
…………
离开将军署,汽车在县城里最红火的一家酒楼门前缓缓停住。
张效坤任由帮闲前簇后拥,朗声大笑着缓步走上楼梯。
目之所及,尽是趋炎附势之徒,一口一个“效帅”地叫着,场面相当热闹,江连横却只默默跟在后头,有意拉开一段距离。
大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逐一拜会过后,方才转进走廊,去了一间雅间。
推门一看,迎面就见偌大的圆桌前,分别坐着各色人等,有精通汉语的东洋商人,有精明干练的华人买办,有满嘴“毛子话”的跑崴子,也有稍显落魄的白俄军官,空余的主位,自然是静待张效坤前去落座。
几番介绍之下,江连横虽然听说过不少人,但大多都是头一次见面,就不免说了许多场面话,互相恭维起来。
待到张效坤落座,立刻满堂喝彩,人人都在恭维他平定“讨奉军”的丰功伟绩。
“张将军王师所向,义旗所指,不战而屈人之兵,恐怕只有兵仙再世,才能得此战果,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奉承的话,五花八门,不带重样儿的,张效坤怎么听都不觉得厌烦,但今天到此,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庆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张效坤便开始把话题往“军费”上引导。
毋庸置疑,能进雅间落座的,自身都有点能耐,大家也都打算在他吃肉的时候,能跟着分口汤喝,毕竟官商勾结,才能火穴大转。
张效坤也的确够意思,没忘了老弟,时不时就冒出来一句:“这是俺兄弟,你们手里头要是有啥好货,记得照顾照顾!”
所谓的“好货”,无外乎就是人、枪、土,间或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来路不明,去迹可疑。
海参崴是远东大港,不少洋货都在这里装卸上岸,北方混乱,海关自然处处都有漏洞可钻;另有许多白俄贵族退到此处,都想着尽快逃亡,免不了途中被人勒索、敲诈一笔;还有不少“国际联军”遗留下来的军火库,因为无法遏制红毛,也只好悉数变卖。
江家在线上有名有号,张效坤再居其中引介,买卖生意自然是手到擒来,可江连横却只是随口应承,并没打算真谈下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宁安县已经不可久留。
再待下去,百口莫辩,那就真成张效坤手底下的“幕僚”了。
于是,当晚千杯不醉,脑袋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一桩生意也没谈,半句废话也没有。
席散以后,不再跟众人前往青楼消遣,而是立刻返回旅店,将自家弟兄笼络起来。
“收拾东西,准备回奉天吧!”江连横坐在椅子里吩咐道,“明天就走,最迟后天!”
事发突然,大家刚刚落脚,难免过于仓促,便忙凑过来问:“东家,现在还离月末早着呢,出啥事儿了么?”
“没法跟你们说!”江连横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总之,赶紧走就对了!”
“那……李正要在宽城子‘典鞭’的事儿咋办,推了?”赵国砚问,“张将军招走了那么多胡匪,线上的‘横把儿’肯定要重新画地面儿,咱要是不去,以后可能会看不清局面。”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得回家一趟,你替我去吧!”江连横忽然想起什么,便又抬手一指,“对了,把这小子也带上,让他开开眼!”
话音刚落,海新年立马站了起来,斜眼看看赵国砚,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干爹,我能直接跟你走不?”
“不能。”江连横回绝道,“你当初磕头的时候咋说的,刚过两天就忘了?”
“没忘,我就是不想跟他混……”
“没忘就听着,让你干啥就干啥。”
海新年没脾气,拉下一张脸,眼里满是嫌弃。
赵国砚听了这番安排,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从命,唯一有些迟疑的,是不明白为什么如此仓促。
江连横没再过多解释,眼下最关键的,还是避祸要紧。
…………
转天清晨,江连横立刻带人去城西将军署辞行。
不出意外,张效坤根本没打算放他走,倒也并非出于恶意,只是觉得不尽兴,还想继续痛快痛快,况且大军司令部的驻地还没选好,总觉得走得太过匆忙,便又强行留下他一天。
盛情难却,江连横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于是便又多待了一夜。
直到他声称要尽早回去,以便张罗包销烟土的事儿,张效坤才终于答应放行,并叫来了军用汽车,将几人送到牡丹江火车站,虽然是一片好心,却也难免有些高调。
而这一切,又被不经世事的海新年看在眼里,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对干爹多了几分敬佩,同时也对奉天愈发好奇。
众人原路返回,乘火车南下,途经宽城子时,赵国砚便带着海新年先行下车,准备去旁听吉省山头的典鞭大会。
临行前,江连横不忘特意嘱咐道:“小子,别给我惹事儿,多看,少说话!”
海新年扛着大包小裹,点了点头,挥手送别干爹,再回过身,立马拉下一张脸,绝不正眼去看赵国砚。
两人默默离开站台,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直至过了头道沟,眼看着就快走到“纵横保险公司”的分号时,赵国砚才忽然开口叫了海新年一声:“小子——”
海新年不肯言语,只顾闷声赶路,全当是为了完成干爹吩咐的差事。
本以为,赵国砚会就婚约的事儿解释两句,不料他开口说的却是:
“小子,再过几天就要去奉天了,我得提醒你一句,想在江家有一席之地,别以为只听你干爹的话就行了,你在家里还有个干妈呢,好好表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