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雨停了下来,弦月闪出墨云,将月影斜挂在县衙的檐角,几片残破的窗纸在潮湿的夜风里簌簌作响。
县衙内,尸横遍地,一片狼藉,沈烈踩着青砖上蜿蜒的血迹,靴底发出黏腻的声响,刚要过仪门,他忽然驻足,半侧过脸看向身后。
程不换正搀着冯道,周身血痕累累,手臂上青筋暴起,另一只手正死死握着一把已经弯曲的铁尺。
“明府当心门槛。”
程不换见沈烈望过来,赶忙提醒了一句,声音像是绷紧的弓弦,继而又架了一下冯道,冯道恰在这时咳嗽起来,浑浊的咳嗽声在死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烈嘴角浮起一丝笑纹,月光恰好掠过他腰间错金螭纹的牛皮大带上,在斑驳的影壁投下扭曲的光斑。
“人性…”
沈烈暗叹了一声,跨过仪门来到公堂前,弯腰捡起一根断裂的锁链,铁锈带着水滴簌簌落在石阶上:“饿了三日的野狗,闻着肉香就忘了脖子上的绳套。”
利益就像堆在磨盘上的金豆子,金闪闪的光芒会照亮人心最深处的欲望,也会让那些被欲望操纵的人主动套上“驴夹板”,蒙上眼睛,把磨盘转起来,以求能获得能够塑造金身的金粉。
不甘心就是欲望的一种表现形式。
沈烈看出冯道的不甘心,当时处于半死不活状态的毛璋也一定有不甘心,其实不止他俩,所有人都存在各种各样的不甘心,只是迫于相应的无可奈何,所以才会把不甘心熬成遗憾。
但在成为终生遗憾之前,只要发现机会,每个人还是有可能为自己的“不甘心”搏一次。
故而,当沈烈释放诱饵,挑动起这些人的欲望后,县城里也就变成了现在的这种状况。
真要说起来,像这种操纵人心的路数并非有多高明,只是利用了人性的本能与丑陋,也只能说是名利迷人眼,欲望乱人心。
旋军城,杜府。
王固匆忙赶到时,卒长李护正躺在门馆内,床榻也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当他听到王固的讲述,慌乱地赤着脚跳下地,刚烫过脚的铜盆被踢翻,里面的洗脚水洒了一地。
“当真?他真的杀了张权?”李护攥住王固的前襟,王固蓑衣上的雨水正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
其实,李护并不是真的在意张权的死活,只是吃惊这个沈县令行事竟然毫无顾忌,更吃惊沈烈竟能带这么多兵里前来赴任,毕竟张权的反叛并不为杜延平知晓,等杜延平和卢元返城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免不了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烛火摇曳间,王固的面容在阴影里忽明忽暗:“这还能假?我就在当场,亲眼所见,尸首也被拖进衙门了,像拖死狗一样,血痕拖了半条街。”
王固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咽下一口唾沫。
他还记得乌杆长枪的枪头从张权的脖子抽离时,带出的鲜血在半空划出的弧线,竟比此时檐角的残月还要亮,他袖口还沾着褐色的血渍,像极了杜府影壁上剥落的漆皮。
“我劝你还是赶紧随我去县衙,迟了恐遭大祸。”
“王兄,你说他…会不会对咱们兄弟下手?”
“听天由命吧,现在四门已经封了,而且他已经将新兵与咱们彻底分化,仅凭你我手里这点人,根本起不了风浪,再乱折腾,别说你我二人的脑袋,恐怕一家老小都留不住命。”
当沈烈一枪捅死张权时,王固就已经彻底怂了。
不怂也不行,就像他自己所说,手里这点兵对付衙役还可以,想跟那些武备精良的军卒对抗,简直就是鸡蛋碰石头,一碰一个死。
“那…这里怎么办?”
“别管了,等沈县令处置吧。”
说着,王固隔着门朝影壁望了一眼:“杜延平和卢元恐怕是回不来了,即便能回来,也难逃一死,杜府必定要改换门庭,到时候这里的一切都会成为沈烈的囊中物,包括庞氏和那些女人,我劝你还是别乱打主意,免得自找苦吃。”
权利与欲望是一对孪生兄弟,沈烈有本事占了长芦,他就会成为另一个杜延平,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他,王固对此看得很透彻,所以才劝李护不要再有幻想。
李护可不是傻子,赶紧跟着王固离开杜府。
当两人赶到县衙时,县衙前庭内火把通明,油脂烧得噼啪炸响,沈烈正站在公堂的门前说话,在他面前站了不少人,每个人的脸上多多少少都带着慌乱。
原因很简单,整座县衙都被效节军围住,军卒们各个兵刃在手,虎视眈眈,尤其是持弓弩的军卒更是把弩箭上弦,若有人敢乱动,锋利的箭簇必定会将其射成蜂窝。
沈烈扫了一眼跟在王固身边的李护,继续说道:“我本打算等到天明再入城,没想到城内竟然发生此等大事,事情起因已经查明,是军头张权意图叛乱,我已经将其诛杀。”
说话间,冯晖拖着尸体甩向人群,没有流尽的血水在砖缝里蜿蜒成暗红的溪流。
众人刚避让,硬弓拉弦的吱嘎声陡然响起,一个衙役在慌乱之下打翻了手里的桐油灯,跳动的火苗舔上张权散开的发梢,焦糊味混着血腥气在人群里炸开。
“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便张权为主谋,也必定要有响应之人。”沈烈将目光射向王固和李护,冷声说道:“那些响应之人,上到有军职之人,下到士卒,不要想以受胁迫为自己狡辩,参与了就是叛乱,逃不脱责罚。”
此话一出,人群里响起不大的喧哗。
这个喧哗分两种,一则是那些跟随张权的人,他们不是有意想闹事,实在是因为心里的恐惧而不由自主地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因为他们都不想死。
另外的喧哗出自那些响应毛璋的新兵,以及像程不换这些活下来的衙役,他们觉得沈烈很公道,也觉得解气。
沈烈并未理会,上前两步,抬脚踩住张权的尸体,伸手接过陆道岩抵来的横刀,寒光惊得众人再次齐齐后退。
随着沈烈的手起刀落,张权的死人头被砍了下来,朝旁骨碌了一下,没有闭合的三角眼正好盯向李护。
李护惊得后退一步,凉意顺着脊骨往上爬,右手不受控制地握住腰间的佩刀,王固眼见,赶忙用胳膊肘撞他的后腰,提醒他不要乱动,此时李护敢抽刀,必死无疑。
“来人,把张权的头颅悬挂在旋军城的坊门之上,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这就是胆敢叛乱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