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娇没有立刻回头。
她认得这个声音。
太熟悉了。
熟悉到她每每梦起，都要从梦中愤恨惊醒。
是梁衍。
太后猝不及防，见梁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珠帘后面，慌忙拭去眼角的残泪，绕过沈娇笑着过来来迎他。
“皇儿何时来的，竟没人通报，这起子奴才当真是越发的惫懒了。”
梁衍不偏不倚，正在沈娇说出了艮阵子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便已经到了。
母亲的这段前尘旧情，当初便没能瞒得了他。
但他知晓其中内情，并不等于能够纵容母亲。
尤其他现在已经身为帝王，万万不能容忍因为母亲过去的耻辱，来折损帝王威名。
他没有理会太后，而是直视沈娇背影，继续逼问：“你是何人？”
沈娇垂敛眼眸，缓缓转身，等到完全面对梁衍时，这才慢慢抬起眼，直视他。
梁衍如今的容貌与七年前，并没有改变多少。
而且他已经褪去了昔日的稚嫩，变得威严而又沉稳，气场强大而能摄人，似乎已经成为她最初期待中的模样了。
“民女沈娇，参见皇上。”
沈娇朝梁衍微微屈膝行礼，姿态娴雅，一如普通大家闺秀。
“沈娇？”
梁衍仍是戒心不减，继续逼问：“你为何在此？”
太后见梁衍隐隐已有怒火，担心火势燃起而牵连到她，忙跟着打圆场。
“她是祁国公子温庭郁的未婚妻，今日跟老太君一同进宫请安的。
方才我找她问些事，这才跟我进了内殿。
皇儿你也别太严肃，当心把人家小姑娘给吓到了。”
梁衍心头戒心稍松，仍是满脸的防备。
他不理太后，而是继续追问沈娇：“你方才对太后都说了些什么？”
沈娇知道他这是在故意借题发挥，暗中却是在向太后发难。
面上依旧不卑不亢的回道：“回皇上，太后问什么，民女便答什么，不敢有任何敷衍。”
梁衍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看着沈娇深吸了口气。
又对太后冷冷道：“老太君难得进宫一趟，母后怎么把人独自瞥在前殿？”
太后还没反应过来，梁衍瞥了她一眼，太后急忙：“哦哦，皇儿提醒得对，是哀家疏忽了。
哀家这就去，这就去。。”
说着，便转身去了外头。
沈娇也垂目要跟上，被梁衍伸手阻拦。
她不解抬头，眼中疑惑。
“若朕没听错，小姐方才应该是说了个叫‘艮阵子’的名字？”
太后脚步一顿，赶紧回头去看。
梁衍正逼视沈娇，背脊冷毅，光看背影便是盛怒如乌云密布，随时都要大雨倾泻而出，心头便是一紧。
她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装作没看见，缩脖子快步去了前殿。
太后能有这样的反应，完全在沈娇的意料之中。
这老妇人，一向都是胆小怕事，只是表面亲和而已。
她不慌不忙的迎上梁衍的视线：“皇上既然已经听到了，想必自然也知道此事与民女无关。
皇上若想了解其中缘由，为何不直接去问太后，而要来逼问民女呢？”
梁衍额头青筋微跳。
所以刚才她是在出言顶撞吗？
他不怒反笑：“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若是朕要下旨怪罪，区区一个祁国公府，还无法护得住你。”
沈娇依旧面色不改分毫，直视梁衍一双狭长的黑眸。
“皇上登基之初，曾下令新律八章，其中便有朝乾夕惕，兼听两明的律己要求。
如今这才过去十年，皇上便要开始不问是非，只凭喜好断人生死？
敢问皇上，您这行为，与桀纣何异？”
梁衍瞳孔这一瞬间都被放大了。
他怔怔的盯着沈娇，惊愕她为何说话的语气，与当初的镇国公主相差无疑？
那八条新法，便是姑姑同他一起昼夜探讨，才定出的。
那时他身边有姑姑的费心扶持，自己也是意气风发，直打算在帝位上好好开创一番先河。
但如今……
他暗暗咬牙，齿间冷冷蹦出两个字：“放肆。”
沈娇无畏直视他，眼神仿佛在回应：我说的是事实，放肆也便放肆了。
约莫是梁令月被伏诛之后，梁衍这些年身边围绕的全都是顺着他心意的人。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如沈娇方才说的这种忠言逆耳。
见她模样实在是打从心底无所畏惧，他不禁深吸了口气，放缓语气道：
“十年前朕初等大宝时，你才几岁？你为何如此详尽？”
沈娇：“见识浅薄与否，原本就与年龄无关。
当年为了颁布新法，皇上与一众亲信大臣殚精竭力，呕心沥血。
此等利国利民的精心之作，自然得以在民间传开，人人都在称颂皇上的功德，偏只皇上您自己遗忘了。”
梁衍几乎下意识就想脱口而出：朕没忘！！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何要跟一个小丫头片子解释？
紧接着，他突然生出一丝忌惮，掐住沈娇纤弱的脖颈，靠近逼视她。
“你究竟是何人？”
沈娇没料到梁衍会突然出手。
或者是说没料到他会亲自出手，来掐住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女子。
他如今的脾气，可是比七年前暴躁了不少。
他这是在害怕什么？
沈娇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完全没有半分恐惧，一边答着话，一边悄悄运转手心打算发力。
“民女不过华京城中一最微末普通的芸芸众生，此生惟愿得逢明君，天下太平。
皇上若将百姓视为手足，百姓自然会将皇上视为至亲。
皇上若只是想利用百姓为自己奠定基业，根本不打算去管百姓的死活，
则百姓便会视皇上为贼寇，滋生反心，皇上也会日夜坐立难安。”
梁衍目光骇然，后脊梁似乎都隐隐布上一层薄汗。
这神态，这语调，都太熟悉了。
她似乎就是那个人。
那个他如今连在梦里见到，都不敢再轻唤出声的人。
沈娇不等他方寸大乱，便率先出掌，只用了三分力道，便将他推翻在一旁。
梁衍一个趔趄，稍显慌乱的扶稳一册多宝阁才勉强站定。
还来不及惊讶面前看似柔弱的女人，为何会有这番力道。
便骤然看见珠帘后面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另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