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阴云遍布夜空，满天繁星不见，只余上弦弯月，如一柄不见血的弯刀，斩断漫无边际的孤夜。
月下暗巷，两个黑衣人影相对而立。
其中一人的身影有些眼熟。
软剑崩裂，墨衣浸血，胸中气息肆虐奔袭，时刻侵蚀着所剩无几的清醒。背上一道近乎七寸的伤痕深可见骨，时刻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
寻常人受了这样重的伤，别说站着，能否活下来都难断言。
姜珣舌尖轻挑，将一直藏在口腔中的百神丸囫囵吞下，裹在外面的糖衣瞬间融化，药力化作一股暖流滚滚而下，勉强护住心脉。
视线重新变得清明。
足够他看清敌人的一举一动。
脑海中满溢的杀意，在他嘴角逼出一抹邪气四溢的笑。身上的伤口在滚烫和寒凉之间交至，肉体上的折磨让百神丸的效力发挥到极致。
痛吧。
越痛越好。
对面的男人却怎样都笑不出来。
所有的杀招都在姜珣身上招呼了一遍，人还没死。
他心知，自己气数已尽。
姜珣悄无声息地动了。
黑色的闪电震碎呼吸带出的白雾，断剑寒光一闪，男人匆匆抬手隔档，却忘记手腕上的护臂早已裂于姜珣剑下。
一声闷哼，分辨不出颜色的污水溅起，男人双膝跪地，在剧痛之下紧紧蜷缩身体，喉间难以抑制溢出痛苦的嘶哑怪吼。
怀抱的右臂血流如注。
姜珣不敢轻敌，男人身上的毒物层出不穷，他此前便中了招。
他一言不发，用半柄断剑，干脆利落地斩下男人的四肢。
而后一脚踏在男人胸口。
“你的主子，是谁。”
正月过后，姜珣开始时常遭受同一批死士的袭击。
这些人仿佛凭空出现，他们从未在圣戌的记录中留下任何痕迹，周禅也查不出他们的底细。
而这些死士目标明确，一旦现身，任务对象便只有一人。
圣戌首司，姜珣。
然而从前指派的虾兵蟹将根本无法撼动姜珣分毫，而随着偷袭的人数一次次增加，姜珣猜测，对方已经自信打探够了他的水平。
既然如此，他不介意帮他们一把，亲自奉上今日这样一个必杀之局。
面前被姜珣斩断四肢的男人，是这批人的头领，也是最难缠的一个。
见男人闭口不言，姜珣一点点加重脚下的力道。
“说。”
男人终于抬起头正视姜珣，嘲讽地看他一眼，张开了黑洞洞的嘴巴。
除了牙齿，里面空无一物。
他竟早被割了舌！
背后之人，够狠。
姜珣眼中寒意闪过，这人已经没用了。
利刃划过肌肤的声音再度响起，男人终究化为姜珣剑下一抹幽魂。
确定男人已经气绝身亡，姜珣忍着满身剧痛蹲下身，搜出尸身怀中的密信。
他微微喘气，将信收入怀中，试着站起身来，却脚下一软，险些扑倒在地。
姜珣只好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调息片刻。
此人的确难缠，故而他刻意将人引向桃花源的方向，以确保拼着重伤将人杀死之后，能给曹老多留些时间，救下他的性命。
此刻的姜珣已是强弩之末，因此没能听到门扇缓缓开启的声音。
直到一道温暖又刺骨的光自身后亮起，淡淡的梨香味道在空中飘散，跻身在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中，像误入地狱的天使。
林观繁站在徐湘祈身后，一眼看到姜珣背上的伤口，而后视线落在他身后那具不成人形的尸身上，瞳孔猛地一震。
然而挡在他身前的徐湘祈一动不动，不闪不避，林观繁下意识想要遮住她双眼的手停在半空，又默默收回。
外面的一切，徐湘祈比林观繁看得更清楚。
开门的瞬间，恐惧、愤怒、庆幸种种情绪，一并涌了出来，她反而奇异地无比冷静，看着姜珣的背影，一言不发。
那视线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却兵不血刃，将姜珣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大概是百神丸的副作用生效了，他想。
心口像是被极细极锋利的寒刃凌迟千百遍，而后烈火烹燃，将碎片一寸寸烧尽，不留一丝余地。
姜珣猜得出自己现在的样子，满身浴血，神色狰狞，半跪在亲手斩下的残肢断臂之中，像个嗜血的恶魔。
终究，他还是将最恶心、最难堪的自己暴露在了姚珞珞面前。
“珞……”
他叫不出她的名字。
漆黑的眼眸仿佛被冻结，姜珣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无措地将视线落在自己沾满血迹的双手上。
他尽量不去想这双手上今晚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不去想那些亡于剑下的、一双双不愿瞑目的眼睛，试探着张了张嘴。
却还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心里有一个看不清的黑影极力阻止他，只要不说话，只要再等等，他与姚珞珞之间的终局便能晚一点到来。
一点湿润落在姜珣眼角。
“姜珣。”
徐湘祈的声音冷冷响起。
细想起来，姜珣此人的危险，早在珞珞与他初见之时便足见端倪。
所有他出现的时机都太巧合，太恰当。
是她不够敏锐，不够警醒，才会放任姜珣在珞珞心中的分量一日日加重。
姜珣微微一颤。
姚珞珞从未用这样冷淡的语气唤他的名字。
记忆中，她最爱叫他“阿肆”。
他情急之下编造的假名字，被姚珞珞一朵一叶，编成花环，成为他们之间专属的羁绊。
他缓缓回头。
徐湘祈逆光站在门口，漫天飞舞的雪花被屋内温暖的橙光诱惑，打着卷争先恐后地扑进去。
她垂首看他，眼神无比陌生。
“你杀了人。”
这是珞珞给他的判词吗。
姜珣失神地想，暗红色的血自他身后蜿蜒氤氲，他的唇色愈发苍白。
徐湘祈皱着眉，看着姜珣摇摇欲坠的身体，还是忍不住开口。
“伤口的血再流下去，你会死。”
铮！
只在话音落下的瞬间，淬毒的暗器脱手而出，深深插入徐湘祈脸旁的门框，镖尾震颤不已。
变故发生得太快，跟在徐湘祈身边的林观繁一无所觉，只来得及匆匆握住徐湘祈的手腕，想要将人拉在身后护住。
林观繁的手很冰，却没有一分犹豫。
两人交叠的肌肤落尽姜珣的视线。
“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