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陛下何故谋反(完)
夜幕之间,白马寺。
白马寺始建,可以追寻到东汉永平七年,据传明帝闻西方有异神,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赴天竺求法,其后二人与天竺僧人携佛经、佛像回洛阳。初居鸿胪寺,后以鸿胪非久居之馆,次年诏令于雍门外别建住所,便是白马寺。
其后千年,白马寺数遭毁坏,又历代由朝廷敕修,重建规模最大的一次,是唐武周垂拱元年,彼时的白马寺,达到了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但李唐末年中原混战,白马寺又再次难以幸免,建筑被毁十之七八,虽然张全义任河南府尹后对此地有过修建,但规模并不大,故当此时节,这片寺庙建筑中除却几十尊佛像和断碑外,与一座颇有气派的深宅大院无异。
朱温被萧砚带到洛阳来后,便以潜修的名义住进了这里,这座白马寺,也就成了临时的太上皇行在。
对于朱家这两个皇帝,萧砚也懒得费心思去折磨、羞辱,故朱温的一众后宫妃妾,及侍候这厮多年的宦官宫女都还给了他,虽说此番来洛阳并未带全,但也足以将半座白马寺塞得满当。
在平日时节,白马寺左近就甚为萧条,左近全是将门高户的田产,而由于位于洛阳东郊,远近超过十数里,就更加人烟稀少了。当朱温被安置在这里后,白马寺就成为了洛阳的禁地所在,外间布置,全是夜不收的人手,警戒暗哨直接放出几里开外,若无萧砚亲自首肯,任何人来这里都只会被扣下。
这下算是苦了白马寺里面的僧人,自从朱温入住这里过后,他们也不得擅自离开,白马寺的一应所需,如柴粮米面果蔬等,全都是夜不收安排人运来,外人见也见不到。
所以将近一月下来,差点让平时过惯快活日子的朱温崩溃。
过去数十年,自宣武镇兴兵到篡夺李唐江山,朱温都属于站在这座天下最巅峰的那一人,除了晋国等个别诸侯,半边天下都围着他转,要什么有什么,没有就杀人。
但一夜沦此如此境地,莫说朱温本人受不了,连左右妃妾都接受不了这个巨大的落差,所以就算是被囚禁到了此间,也想方设法的打探外面消息,不说能恢复原本地位,起码能够抓住一些稍纵即逝的机会。
不过两月,朱温就已消瘦了将近二十余斤,好在萧砚之前强行停了他的丹药,又给他服用了降臣炼制的补气丸,身体状态稍有恢复,不然说不得某天突然就在榻上中风背过气了,只暴瘦二十来斤肉,已算是好的了。
身体虽就此稳住,朱温却半点不会感谢萧砚,他每日都在眼巴巴的等着局势会不会有所变化,萧砚会不会被下面的人推翻倒台。执掌了大梁多年,朱温比谁都更清楚下面这些军阀的秉性,他绝不相信萧砚可以顺遂的把每路军阀都收服,只要稍有差错,就是萧砚被万夫所指的日子。
而朱温每天偷偷的祈祷果然起了作用,萧砚迫切要用蜀国来树立威严,杨师厚却处处推诿掣肘,内忧外患并举,新朝的局势陡然就紧张起来。中枢和藩镇,萧砚和大梁诸多臣僚,总有一方会落下马去,暗流汹涌之下,水火不容之势已然就在眼前。
虽然朱温不知晓这些情况,他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软禁在这里,也没人有机会来偷偷与他报信,更别说来和他这个威严尚存的太上皇联络了,几个脑袋都不够萧砚砍的。
但朱温毕竟是皇帝,纵使那夜兵变在萧砚面前表现的如何不堪,离了萧砚的亲自掌控,他也敏锐的发现了一些细节上的变化。
最直观的变动,就是原本看守白马寺的一指挥夜不收,即四五百人上下,时至今日,居然被抽调到了只剩一百来号人,朱温刻意遣了几个混得脸熟的宦官去打探,据说这些被抽调走的夜不收是被萧砚派去充实禁军。
什么充实禁军!
朱温哪里不明白萧砚这是害怕禁军失控,才派自己的心腹亲信人手去监管禁军上下!
老天有眼。朱温不禁大喜过望,他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皇帝,最是对局势感到敏感,如何不知萧砚当下必然已经陷入了麻烦之中,不然怎可能连他朱温这个最大的本钱都不多派人看守,反而要去极力聚集兵马在手?
一定是外间生了大变故!
是谁?杨师厚?葛从周?还是禁军内部发生了内讧?或者说是那个一眼就深得朕心的谢彦章来勤王了?
局势越来越紧张,征兆越来越明显,连朱温都好几次看见负责看守他的夜不收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萧砚更是许久都没在他这里露过面,加上这几万人马和御驾停在洛阳将近半月不动,朱温就是傻子也知道萧砚一定已经陷入了不妙之境。
朱温向来自诩绝顶圣明之君,自认已看穿萧砚的困境,这个时候自然急得寝食难安,空有一腔念头也发散不出去,每天都拼命想要弄清楚外面局势到底如何,朝廷上的臣僚又有什么谋划,这朝野内外能有几人站在萧砚那边。
当然这些不是最主要的东西,朱温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如果萧砚倒台,下面的臣僚会不会奉自己复位……
依照朱温对自己这些臣子的了解,要想斗垮萧砚,只怕先要联合外镇强藩,再配合内部禁军,才可以与手握定霸都和归德军将近四万虎贲的萧砚决出雌雄。
但如此一来,将来掌握朝廷最大话语权的,则势必是那个引兵入朝的外镇强藩,届时这些丘八如果要效仿萧砚另立新帝又如何?或者干脆就让朱友贞那个孽障把皇位坐到底?比起自己这个太上皇来,那个孽障可好摆布的多!
朱温又焦又急,且还有一种可能他不敢细想,那便是如果届时朝廷真的发生了第二次兵变,萧砚在败北的情况下,若是鱼死网破要带着自己一并上西天又当如何?
天可怜见,朱温那夜在萧砚面前把什么姿态都做出来了,甚至还得了萧砚一个掌掴,不过只是要在萧砚手下乞求一个善终而已,如果如此委屈被朝臣害的和萧砚一起同归于尽,只怕朱温自己死了都不甘心,要去索这些臣子的命。
所以在这种念头之下,朱温便油然生出最后一种可能来。
若是萧砚又胜了呢?
虽说如果禁军哗变,又有外镇为援,里应外合之下,朝臣胜出的可能占据绝大多数,可作为被萧砚莫名其妙几乎一夜就受迫退位的朱温,已然觉得萧砚并不能由常人的角度去看待,正就像朱温打死也不相信萧砚不过两三年就能养出数万私军来一样,他当下亦是不相信萧砚没有其他的底牌。
事实证明,朱温能走到皇帝的位子,并不属于他侥幸,如果真抛开这些年沉迷于温柔乡和杀戮快感中的思维,朱温实则已经隐隐察觉出此次萧砚如此迫不及待的带着他和朱友贞亲征,或可能本就是又存了什么目的,只是这个目的他暂且还看不出来而已。
正如当年朱温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萧砚尽心侍奉时想的一样,他从来就不觉得萧砚是个危险性的人物,这种毫无朝廷根基的人,他一道圣旨就能杀了。但偏偏事实就是,萧砚的危险性已经不能够用言语来形容,此僚之图谋之深,布局之远,朱温现下仔细思来,都时常暗骂此僚野心太大,胆魄更甚。
萧砚这种几年前就想着今日谋划的人,会什么也没准备就仓促带着兵马亲征?还是到他亦无根基的关中来?
所以朱温在仔细思考时,未必没有想过如果萧砚再次获胜,自己该如何迎奉这厮,若是自己表现的毫无威胁,说不得萧砚就愿意让他复位,只是届时萧砚必定更加大权独揽,自己就算复位,又有什么意思?
随着时间推移,随着整个洛阳都好似安静到陷入古怪的压抑之中,朱温也越来越是心神不宁,被囚禁后用以解乏的妃妾等人也没心思碰了,只是每日缩在那几个有大佛的佛室中兀自念叨,外间稍有动静就吓得七魂六魄离窍。
在这种魂不守舍的情况下,朱温时常唯恐那佛室的大门一开,就看见满身是血的萧砚闯进来,指挥残部堆起柴堆,拖着他一起举火自焚。或是又有诸如杨师厚等藩将提着萧砚的人头进来,支持自己这个太上皇复位,但其后种种姿态,又与萧砚当初无异……
接连几日都是这样,朱温连眼圈周围都黑了下去,鬓发近乎全白,哪里还有当初威风凛凛的君王模样,几个对他依然尊敬的妃妾来伺候他,都觉得自己是在伺候一个普通老叟。
直到今夜,连绵马蹄声踏破寂静夜色,如疾风骤雨般直入白马寺前。
一直负责侍奉或者说监视朱温的丁昭浦早已领着几个干儿子拜倒在寺院门口,只是尖声高呼:“参见大王!”
萧砚面无表情,不过点了点头,便已按着剑柄踏入白马寺中,一列列夜不收举着火把在左右静默迎候,火光映得他身上的甲胄杀气森森。
值守在朱温寝所前的一群宦官宫女,都已愣在原地,其中或有几个忠心的,本还想阻拦一二,但眼见萧砚冷面按剑昂首而来,都是被吓得瘫软在地,稍稍有几分力气,不过只是朝着寝所哭腔大喊:“宋王、宋王弑君来了!”
这些宦官宫女,当时并未完全经历过兵变之夜,对于朱温不堪的模样更是没有看见过,此刻的忠心不能说是作假,恐怕是真的把朱温当成了一个仍然具备威严的皇帝。
霎时之间,寝所内外,整片院子里都布满了哭喊声。
有许多人跪地不断磕头乞命,也有三三两两还显得忠心的人朝寝所方向手脚并用的爬,而随着萧砚漠然向里,这些挡在他面前的人都被左右举着火把的夜不收踹开,稍有反抗的更是直接割了脖子,半点不顾及在皇家面前见血。
丁昭浦带着几个干儿子跟在后面,同样只是骇然看着这一切,低头相觑之间,丁昭浦的目光带着凶恶,对他几个干儿子流露出的意思很明显:你们这些还有心思的蠢货,都他娘的看清楚了,朝廷的主人如今到底是谁!
眼见萧砚一路进来,左右所过,那些想抓他衣角稍稍阻拦一二的宦官都归了西天佛门,几个还守在朱温寝所门口的宦官再也不敢有所动作,只是拼命磕头如捣蒜而已。
萧砚面无动色,甚至稍稍带了几丝寒气,半点停顿都没有,身前早有夜不收替他一把重重推开房门,而随着火光映入,萧砚已然踏入其中,不过按剑而立,虚眸扫视着略显昏暗的寝所而已。
这个时候,刀上染血的夜不收伴在萧砚身侧,满院又皆是哭喊,空中隐隐飘荡着血腥气,萧砚此番而来,怎么看都像是要权臣弑君的模样。
寝所之中,朱温和两个显然还年轻的妃妾抱在一起打着哆嗦,腿都已经瘫软了,缩在角落一动也不敢动,但让人意料的是,竟有一个四旬上下的妇人举着一把钗子挡在萧砚身前,其虽同样瑟瑟发抖,看着萧砚的目光中更是布满恐惧,但竟然不退。
“贼子,要想弑君,先从本妃身上踏过去!”
有夜不收就要上前,萧砚却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当年唐昭宗遇弑的时候,亦有李昭仪和裴夫人为他护卫,却最终遇害,遂抬了抬手,那夜不收便对萧砚附耳道:“这是石氏。”
萧砚点了点头,石氏很早便被许配给了朱温,是当年地位仅次于朱温原配张惠的第二夫人,嫁于朱温也有近二十年了,属于老夫老妻,愿意为朱温献命却也正常。
石氏是经历过朱温起家的年月的,在她眼中,朱温必然还是那个雄才大略的朱全忠,虽时值今日,落魄至此,但显然亦要在萧砚这个大梁第一权臣、当今操莽面前维护住朱温的尊严,或许她也只是单纯不想看见心目中英明神武的丈夫受辱而已。
萧砚负手于后,只是平静看着石氏,刚想说些什么,却闻石氏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颤抖的声音来。
“宋王,只乞一命!这大梁江山,就奉于宋王也罢……”
那石氏全身一颤,又惊又愣的转身看去,复又呆住。
却见这道乞命声中,曾经杀戮无数,踏着无尽白骨以白身走至如今,北战李克用、西胜李茂贞、南压群雄以开创大梁基业,同时又以荒淫残暴,睡遍儿媳,喜淫臣妻闻名的大梁开国皇帝朱温,此时竟满腔哀求之声,对着萧砚五体投地拜倒下去。
在不良人这世界的原时空中,当冥帝带着玄冥教一路杀入焦兰殿欲行弑君事时,朱温亦是对着他这个最厌恶的儿子苦苦相求,但不管是原时空还是历史时空,他都逃不过被子弑君的终局,而害他走上这条路的,恰恰就是他在儿媳那里泄露了欲立谁为储的念头,这才让利欲熏心的冥帝一刻也不想多等,亲手送了他老子上路。
当如此时,萧砚突然趁夜携带甲士杀入门来,弑君态势毕露无遗,朱温彻底摒弃所有希望,甚而甘愿奉上江山乞命,却又仿佛是在意料之中了。
不过尤算如此,连同石氏在内,另外两个朱温妃妾,及门口的夜不收和几个宦官辈,此刻却都是错愕呆住,不敢置信的看着拜倒下去的朱温,石氏手中的钗子也在突然之间滑落下去,在寂静的房中响起好大一道声音。
萧砚按剑毫无波澜的看着朱温,缓步走过去,低头俯视道:“陛下何故谋反?”
朱温全身一颤,脸上尽是鼻涕和泪,只是抬头泣声道:“宋王何意……”
萧砚嗤笑一声,呵道:“本王听说,杨师厚及朝中诸公亦欲奉诏清君侧,铲除奸逆。朝野皆言杨师厚只尊陛下,此行奉诏,难不成非陛下意?”
朱温脸色瞬间煞白,但他还未来得及哆嗦出声,就见萧砚微微眯眼,冷声道:“本王功存社稷,何负陛下?陛下,又何故谋反?”
这一句话中,分明带了金戈之意,朱温用屁股想都知道是朝臣那帮蠢货已经事情败露,惹怒了萧砚,当下萧砚携怒而来,岂不正是朝臣把锅甩在了他身上?
“宋王,此乃奸臣误我!”
朱温又气又急,只恨不能垂首顿足:“杨师厚此僚,素来拥兵自重,桀骜不驯!我退位前已尽将朝堂交予宋王摄政,又岂能给杨师厚颁诏!必是杨师厚及群臣矫诏为之,是要挑拨我与宋王!诸等欲害宋王之群臣,才是朝堂奸逆!”
萧砚轻笑一声,随即折身便走。
“如此便好,陛下既然亦有这般看法,那不如正好与本王一同去看看,群臣之中,谁是奸、谁是忠?这奸逆,又会不会自己跳出来?”
最后一句话交代完,萧砚竟已大步离去,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的朱温才哆嗦了下,心惊胆战的抬起头,结果正好对上石氏呆愣的视线。
朱温下意识目光一闪,同时吩咐道:“扶、扶朕一把……”
石氏却是扭过头,失魂落魄的向外走了几步,门口的夜不收亦没拦她,看着其踉踉跄跄走了出去,好似信奉了多年的世界观,竟在今夜轰然崩塌。
朱温腿脚发软,身后两个年轻一些的妃妾竟也不来扶他,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但几个夜不收进来,是要带着所有人一并离开这里。
待出去,便见外头已经赶来了车马,而萧砚正负手眺望着西面,那边火光大起,隐隐有厮杀声传来,正是宋王府邸方向。
朱温身形稍稍佝偻,目光看去,萧砚的身姿却如剑一般英挺,负手立在那里,锐气无双。
他避着目光不敢多看,仔细观察了下四面,竟没发现有朱友贞的身影。
这时候,却闻前面萧砚淡淡的声音传来。
“不知陛下七年前让人杀害唐昭宗时,可有今日之想?”
朱温一愣,进而便见萧砚已然矫健的翻上马背,由无数甲士簇拥着向洛阳而去。
而他自己,则是垂袖僵在原地,全身冰冷,神情似哭非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