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陈在变成老陈的过程中，经历了生活的无数次捶打，已经修炼成一根在各种油锅里都能炸的老油条。
他唯独让女儿折腾怕了。
想象中，他跑上前去，给妞妞一个大嘴巴子，把她身体内那个王琴打回去。
但是他没有。爸爸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爱，一巴掌下去，不是肉疼，而是孩子的心碎，他无法想象以一个极端少女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她母亲王琴是个单细胞动物，一股气往前冲，妞妞既有王琴的疯狂基因，还有老陈的心思缜密，比如，她假妥协，把傻弟弟请进门来，就会连同傻弟弟的妈妈也一起进来，一锅端。
更早的时候，她甚至不动声色的偷了老干部的戒指，还在爷俩漫步护城河时一下扔到河里。她胆大心细，有勇有谋，他简直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某些时候，在职场上，这位办公室主任出身的男人，早就将这一套玩的滴水不漏。
他女儿完美的遗传了他这一点。
他想说：妞妞，你说不考就不考吧，等明年再考，或者，你想不上学也可以，就去服装店做个衣服架子，被人当成假人揩油，或者去奶茶店做个奶茶妹妹，京东有个凤凰男还单着呢，看你有没有运气了。爸爸只有这点本事，利用战友的关系给你争取一次机会。明年，机会还有没有，谁也不敢保证。总之，我顺着你的心，你不想考就不考。
但是，他没说出来。
世界变数太大，这个学习成绩一般的孩子，明年真的不一定有机会去北京。战友不是你的御用仆人，随时为你效劳。况且，官场风云变幻，李经理王经理老杨们，哪个善终？
他对妞妞说：妞妞啊，签字这事，缓一缓吧，人在愤怒时不要轻易做决定。你需要深呼吸，先把自己放松下来。李老师，你觉得如何。
心理师姓李。
李老师说是的，孩子你过来在沙发上躺下来，我给你做个催眠吧，让你大脑休息一下，充分吸氧，然后再决定这事。
陈有福之所以这么说，是缓兵之计。或者，他利用空隙给乔麦沟通，他们暂时把孩子稳住，只要中考过了，再慢慢想办法，妞妞这个样子继续下去，会很危险，她没疯，当爹的要疯了。
老陈这个缓一缓，乔麦何等聪明，她立刻明白了他心里的想法。
她说：小帅下午还要上课，我们得回去了。
带着陆桥帅转身往门口走去。
妞妞突然冲到门口，堵着门说：不签字，休想走！
乔麦看着这个眼睛喷火的少女，她们是如何由蜜月关系变成敌对状态呢。她斗志昂扬的等着和乔麦肉搏呢。
两人打起来，十五岁单薄的身体未必是36岁壮年的对手。但是，打架太难看了。
她自己的孩子陆桥帅从小有规矩，唯一一次泼耍赖要东西，她心狠，转身就走，你一个人打滚吧。一次治疗，孩子永远长了记性，再不敢用这种方法。
乔麦说：妞妞，这个举动太幼稚了。我不会签，你知道为什么吗，签了这个字，等于我承认了你口中说的那些事，给我扣个屎盆子。说句不好听的，你中考与否，与我什么关系呢，尽管，我爱你的父亲，但你不是我生的啊。我今天之所以不签这个字，一是不想被要挟，二是我要告诉我儿子，你所说的与事实不符，你这么做，他心目中的女神形象会崩塌的。
陆桥帅见状，痛苦的和女神决裂，已经站在乔麦的前面，准备保护母后大人了。
陈有福过来，一把抱住妞妞说：与你阿姨没关系，放他们回家，你这么拦着不对的。
妞妞像狂风中的树枝子狂扭，嘴里胡乱骂着什么。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是老孙的声音。
陈有福一边把妞妞，一边把门开了，老孙轻巧的闪进来。
妞妞试图去关门，老孙见状，一下明白了怎么回事，索性把门大开，对乔麦说：都几点了，还不赶紧回家给孩子弄饭，在这里和个孩子闹什么闹。
乔麦带着陆桥帅趁机走了。
走出了一场闹剧。
2
老孙把门关了，妞妞还在狂吼乱叫。
老孙说，妞妞啊，你都大闺女，你这么一闹，四邻八舍没有不知道的了。你让你爸爸脸往哪搁啊。你要是小帅的话，我老孙肯定上去就给一个巴掌了，你是女娃，娇气呢。我来给你摆摆道理。
又说：老陈，你把妞妞放开，她这么大闺女，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就不信不懂道理。
陈有福放开了女儿，妞妞反而不叫了，一屁股坐沙发上，缩成一团。
老孙说：你爸妈当初离婚，这事我再清楚不过。你妈搞传销，把你爸的钱霍霍光了，又嫌他是个小办公室主任，没啥本事，她就想到外面闯闯，将来靠传销开上奔驰宝马，她主动提出离婚不要你爸爸了。搬家那天，我在楼下亲眼看见，家里值钱的东西，基本被你妈带走了，你爸爸等于白手起家，重新开始。跟你乔麦阿姨什么关系。
妞妞捂着耳朵说：我不想听，你跟乔麦一伙的，肯定向着她。
老孙：我还跟你爸一伙呢，你跟谁一伙呢？你要是跟你爸一伙，咱们都是一伙的。
妞妞继续捂着耳朵，但声势已经降了好几个调。
老孙：你让爸爸签什么字？老陈，你去签，一辈子别结婚，就跟闺女在一起，将来妞妞当明星，老陈你去给她当保镖，拿包，拿大衣，管钱，交什么男朋友要你批准，好不好。我看妞妞有成为大明星的意思。
妞妞喊起来：不要他跟我当助理，他太老了。
老孙：你也知道他太老碍眼，你又不让他过自己的小日子，那就只好拴在你身边。你爹，你能不养啊。
妞妞：我就是不让他跟老绿茶婊在一起，别人都没关系。
老孙：那就好，听说金莲还没结婚呢，我改天通知金莲。
妞妞又叫起来：我不要她，她心眼坏，栽赃给我，我爸要是跟她在一起，毁了。
金莲带给妞妞很不愉快的回忆。
老孙：我扒拉下你爸的女朋友哈，你爸的女朋友好像还有位大学老师不错，我听小乔说过这事。你跟她联系啊，要不你爸爸单身，手里还有俩钱，没有小乔大乔，也会有小路大路来。
妞妞这次没有反驳。毕竟，爸爸的女朋友里，她一开始把苗老师当敌人，无奈苗老师鬼灵精怪次次化解，她有几分喜欢她。后来在省城，苗老师被王琴烫了后背，妞妞甚至感到自己背上生疼。
自此后，她们之间再无交集。
老孙说：就这么说定了，改天把那个大学老师请来，我和我家老婆子给你爸做个大媒。也别管你爸是不是喜欢，反正你喜欢就行，要不，他就打光棍子，给你拿包提鞋管账。
妞妞大叫一声：我的家事不让你管。我不想听你的。
说着，从沙发上冲下来，往屋里跑去。
一下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了。
老陈担心的跟过去，他怕妞妞拿刀自杀，或者跳楼。
老孙说：妞妞屋里有防盗窗你怕啥。
老陈这才败下阵来。对老孙说着感谢的话。
老孙说：谢啥谢，我就这么大本事，讲个大实话而已。后面的，你看着办吧。你自己的家事，别让人家不安生。
陈有福明白老孙说的人家，就是乔麦娘俩。老孙把乔麦当闺女看，才肯来救场。老孙来了后，妞妞的态度明显从疯狂里降温了，但是后面怎么样，他心里没底。
老孙临走说：你对人家娘俩，当心开始一团火，后面给人捅一刀。
3
陆桥帅一天都蔫蔫的提不起神来。乔麦知道小孩子被拖进这件事来，受到严重打击。
晚上，母子俩卧谈会，陆桥帅也不爱发言。
乔麦说：今上午那件事，你很不高兴是吧。
陆桥帅：是的，很不开心。
乔麦：你把你心里的想法大胆讲给我听，说什么我都给你回答。
陆桥帅：你喜欢我陈伯伯很久了吗。
乔麦：是的，很久了。就像你喜欢妞妞也很久一样。
陆桥帅：可我现在不喜欢她了，我觉得我们班辛迪很好，我喜欢看到她。
辛迪是陆桥帅班里学习最好的女孩子，斯文秀气，带着一副小眼镜。
乔麦问儿子喜欢辛迪什么。
陆桥帅：她非常善良，总会主动跟我说早上好，总是微笑，芭蕾舞也跳得很好。
乔麦：辛迪喜欢你吗。
陆桥帅说不知道。
乔麦问，你希望辛迪喜欢你吗。
陆桥帅点点头。他刚刚明确表示不喜欢妞妞，但还是有失恋的感觉的，毕竟女神是最纯情的初恋。
乔麦于是跟儿子分析，你喜欢辛迪是因为辛迪很优秀，性格好，是理智选择。那么你是否也有同等的优秀让辛迪喜欢你呢。如果你没有，我希望你努力，这样这个女孩长大以后，想起你，会微微一笑，因为她的人生最初喜欢她的人，是一个优秀的男孩。
陆桥帅眨眨眼。
乔麦：你看，喜欢是一种力量，向上的力量。喜欢你的人，会想要向你展示一个更好的自己，你也同样回馈自己美好的一面给对方。你会喜欢一个天天说你是笨蛋蠢货的人吗？
陆桥帅想起妞妞总是叫他傻弟弟，他爹陆致礼总说乔麦是笨蛋。他摇摇头。
乔麦：想要一个人喜欢着你，是要持之不懈努力的。我和你爸爸婚姻崩溃，很大程度就在于，他不再为了得到我的爱做一点点的努力。他不会给我生活中他美好的一面。我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世间的美，我无法继续爱他了。所以，我们分开，与任何人无关。
陆桥帅：那么陈伯伯给你展示很美好的一面了吗。
乔麦：是的，陈伯伯又勇敢又温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的样子，你也喜欢他是吧。
陆桥帅：还行吧。可是今天他太惯着妞妞姐姐了。要是换成我爸爸，早一个巴掌打过去了。
是啊，小孩子什么都明白，只是无法组织语言向你表达。
但是说到老陈，经由妞妞的这个发疯事件，她曾经蓄满的信心，水位明显下降了。
她很庆幸，在这一晚的卧谈会中，自己的孩子似乎度过了险滩。
4
对老陈来说，妞妞似乎还没渡过险滩。
自从她钻进自己房间后，中间只出来上过一次厕所，然后又把房门关上。不吃不喝，仿佛是神仙。
平时周六他还去厂里上班，这下他干脆推掉工作，在家守着闺女。
他利用女儿上卫生间的空，迅速检查了她房间里可能藏的凶器。他把一个削铅笔的转刀缴了，疑似割腕凶器。又把跳绳收了，防止上吊。然后，心才稍微放下来。
一个下午，老陈从手机搜出菜谱，按照步骤做粉蒸排骨。
这是妞妞最爱的一道家常菜，他希望孩子喜欢的菜能唤醒胃口，还唤醒对生活的爱。
到了天黑，他把粉蒸排骨端出来，尝了一块，味道比末流厨子做的还好些。
他去敲女儿的门，喊妞妞出来吃饭了，爸爸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粉蒸排骨。
怎么敲门都没动静。
他吓坏了，在门口对妞妞说：妞妞，你千万别吓唬爸爸，你要是有什么闪失，爸爸一辈子没什么幸福可言。你开开门，咱们爷俩一起吃个饭。
夜晚整片森林都在交头接耳，唯有他家的那棵歪脖子树静止。
老陈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他说：你想要爸爸做什么你就说，签字吗？或者说你不想考咱就不考了，总之，生命只有一次，是最宝贵的。
他离开几步，打算一脚踹开门。
就听妞妞说：爸爸，你也说生命只有一次，是最宝贵的。可是我妈妈的命没有了啊，人都被烧焦了。
原来妞妞没有寻短见，他喜极而泣。
他想到第一眼看见车祸后王琴的样子，这个当年高傲的老姑娘，怎么像从鬼世界来的？
他短暂沉默后说：那是个意外，妞妞，人生总要遇到一些坎儿，但是总要迈过去，过日子不是过从前，是过以后。
妞妞：爸爸你做的什么饭。
饭字如此珍贵，他立刻抽了大烟一样精神起来：爸爸研究了一下午，做了粉蒸排骨。你出来尝一下，要是不好吃，我带你去饭店吃。
妞妞：爸爸，你以后不要给我做粉蒸排骨了，这道菜令我想起那个下午，排骨都腌老了，我再也等不来妈妈了。我就想吃我妈做的，别人的，让我吐。
当爹的急病乱投医，开错了方子，适得其反。
陈有福小心的问：那你让爸爸做什么你才肯出来吃饭呢。
妞妞：你不要和那个绿茶婊在一起，爸爸，你敢在门外发誓吗。你可以不签字，但你敢发誓吗。
签字是无声的，隐藏着着大人的狡猾和反悔，而发誓是有声的，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良心会有感知。
妞妞又给她爹出了难题。
陈有福：老孙爷爷也解释过了，我和你妈当年离婚与乔麦阿姨没关系。你妈妈的意外也和阿姨没关系。我怎么能昧着良心说这话呢。
妞妞说：我没说有关没关的，我只是问你能和她分开吗。
陈有福：我说能，你就出来吃饭和参加中考吗。要是不能，就相反是吧。
妞妞：是的。
陈有福：爸爸的胃好像有点难受，我先坐下来歇歇。你让爸爸考虑一下。
他果真在女儿的门口坐下来，像只看门的狗，身子塌下来。
他没有说谎，不知道是胃还是心在疼。
妞妞：爸爸，你不要逃避，你想好了给我手机发短息，我今天说话都用尽了力气。
从王琴走了后，妞妞像小鸟啄食一样吃饭，处心积虑的车厘子事件里，她吃的最多的果腹食品是车厘子。
妞妞已经在严重抑郁里，他还能为了自己的爱情挺住吗？
桌上的粉蒸排骨已冷。他倚门而坐。黑夜的步履拖沓而沉重，不知何时黎明再来。
黑夜里，他的手机忽然尖利的叫了一声。
他拿起来一看，是苗老师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