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值春天，群鸢乱飞，杂花生树，老孙的小菜地每天都是新的，旧人却不来偷菜。
王八蛋村的拆迁是快硬骨头，僵持了好些日子。租房子的房是没有拆迁补偿费的，但他们也有办法私搭乱建。大花搭了鸡棚子，养了只老母鸡也叫大花。收破烂的阿二搭了一个狗窝，养了只不咬人的狗叫阿大。拆迁的最后通牒下来，发誓团结一心的王八蛋村村民们，做鸟兽散。只有阿二和大花坚守岗位，因为村长许诺两人的狗窝和鸡棚子可以折算成一间楼房的钱。
推土机隆隆开进，阿二的疯老婆手舞足蹈跑出去了，阿二只好当了叛徒，带着闺女去追疯老婆了。大花倒是沉住气，她给自己脸上糊了好几层粉，又描眉画眼，一副接的姿态稳坐家里。
她坚信这是D的天下，人民爱D，D爱人民。其次她太需要那笔钱了，一间鸡屋子换一间房，简直人生赢家。她抱着老母鸡大花，稳坐出租屋里，决定抓住这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屋里，老孙给的青菜还没吃完。老孙这倔老头，她白花花的大好身子送上去都不要，难不成他那里撅不起来了？但是她就是喜欢找他说说话，喜欢看他又精又憨的样子，不管他听不听看不看她。人来世上走一遭没个人说话，真他妈的憋闷。
她听见推土机到了屋外，有人对她喊话。她把老母鸡大花一放，敞开胸膛，一对大长奶子露出来。曾经这是她的武器，男人见了都会缴械投降。那开铁家伙的吓唬谁啊。
只听她的大花聒噪的一嗓子后没音了，她喊了一嗓子：大花，大花……
倒向他的墙，像四面八方倒向她的男人，张牙舞爪，瞬间吞没了她……
2
妓女被压成肉饼的故事，老孙后来听说了好几个版本，无论哪个，反正大花最后是成了肉饼子。好长一段时间，死去的大花是老头阵营里嚼舌头的话题，说的最欢的，都是那些从前跟大花上床的老头。
老孙心里长了茅草，这茅草又不像菜地的草，很容易拔了，他心里闷闷不乐。
有天，有老头阵营的伙伴来找他，说：老孙，种菜能卖几个钱，我给你介绍个好营生。
原来那大花被压成肉饼后，王八蛋村和拆迁的来抢尸体，结果，王八蛋村村民在抢尸大战中拔得头筹，把大花的尸体抢了过来。
由于王八蛋村所在的土地隶属王经理的公司，多年来被刁民占领，恰好化工厂选址在此，公司就将这块土地卖给了投资的化工集团。
投资集团也很精，知道对付不了拆迁户，因此不要这块包袱，拆迁是王经理公司外包出去的，出了事，追根溯源，又到原地主这里来了。
大花被放到一副体面的棺木里，棺材板上写个大大的冤字，抬到王经理公司总部门口。村民们堵了门口，进不去出不来。
闹事的村民自然越多越好，领头人就从社会上物色人员搭台唱戏。老孙由于从前参加过A城买断工人的散步，因此业内有些名气，被人高价物色去，一天二百块，还管饭。
老孙现在拿到微薄的退休金，业余种点菜，已是良民。但一听说大花的棺材在那里，就决定去看看。
3
这天上午，陈有福拿着他的离岗申请来找王经理签字。
由于陈有福是公司办主任级别，不同于单位里无足轻重的小职员，所以需要一把手审批。
国企效益好，很少有人离岗去吃螃蟹，总公司不过依照上面的文件精神，走个过场而已，也算响应了国企改革的号召。
没想到第一个有离岗意向的，竟是万年都提不起来的公司办主任陈有福。
王经理将陈有福的离岗报告看了一遍又一遍，手里的笔迟迟不落下。他从三楼的窗户望出去，刁民们已经将大门口堵住了。
早就有手下来汇报工作，王经理了然于心。手下请示要不要报警，王经理说暂时不要。
他有自己的算盘。
凭王八蛋村的刁民是闹不起来的，刁民们背后的主使是王村那边。王经理和很多领导的乡下别墅隐藏在王村，因此不敢来硬的。按照正常程序，王八蛋村民即使私搭乱建多少狗窝鸡窝，都得不到一分钱的拆迁费，但是出了人命这事，就不好说了。
他不无忧虑的说：陈主任，待会儿你怎么出去啊。
陈有福说：我一会儿出去试试，我又不是机关的职员，应该可以的。
王经理突然开了个玩笑：你把我也带出去透个风，假装我也是外来办事的。
一向严肃的王经理突然画风改变，有点小风骚，陈有福有点吃惊。
陈有福说：王总，整个小城没有不认识您的，以王总的智慧肯定能解决问题的。
王经理：非法占地，论理一分钱也不应该给。那个死了的村民，自己撞到枪口上去，挡不住找死没办法。
陈有福连忙称是，心里想这老狐狸绝对没心思跟自己闲聊，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王经理把目光收回来，也把手里的笔一放。对老部下说：陈主任，这字我不能签。我觉得你是个人才，我们公司在新的一年太需要你这样有经验有魄力的主任。
板上钉钉的事突然起风云，陈有福知道老王要提条件了。这个当年部队的干部，深谙领导关键时刻拿一把的办事风格。公司办主任这个位置，不过是替领导跑跑腿的，有多少技术含量呢。
陈有福说：王经理，即使我离岗，我的关系还是隶属于公司，公司需要我效力，我随时回来，这是我分内的事。
王经理说：好，我就喜欢你痛快劲儿，牢靠。当年发票那事，你都能替扛下来，如今这事，你也能办个八九不离十。
当年陈有福刚和王琴离婚，有过一次不光彩的嫖娼经历，发票落入按摩女那里惹起事端，顺藤摸瓜，摸到王经理儿子出国旅行的一笔费用，有人妄图扳倒王经理这棵大树。可事情到了陈有福这里，风声戛然而止，王经理从此对他刮目相看。
如今，外面办事的一个人都进不来，凭什么他陈有福就堂而皇之的一路畅通走进办公楼？王经理通过这个细节，发现了陈有福和这件事蛛丝马迹的联系。
好比妓女赎身，王经理要陈有福去解决这些刁民的问题，换来他外闯的自由。
他压低声音，如此这般的给陈有福交代了解决事情的底线，至于如何解决，那就是陈有福的问题了。
王经理早有耳闻，陈有福在过去的一年里跟王八蛋村人民打交道的故事。
4
这天黄昏时分，陆桥帅放学回来，见老孙爷爷在门口的空地上将一颗无花果树剪枝，陈有福在跟老孙说话，路边停着老孙的三轮车，陆桥帅便骑了三轮车耍。
由于陆老太有辆三轮车，陆桥帅回奶奶家时已经练出车技来。但是老孙的三轮车比陆老太的大，所以，陆桥帅骑上去歪歪扭扭。
乔麦放养儿子，在一边看着。
陈有福见状就跟过去，帮陆桥帅扶着车把。边走边教他如何掌握平衡。
她看着这副岁月静好的画面，有些恍惚。
致礼的十五天假期快要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将要离婚。邻居们都保持着表面的温度，她也渐渐的从那场几乎死掉的流产事件里恢复了往日的些许丰腴。
新工作大约五月份才去，这期间，他们很少遇见。有时候他家的灯都是黑着的，也不知道单身狗去哪个窝里约会了。
经过离婚风波，从前他在她心里的那颗樱桃树，仿佛挪到别人的园子里，她懒得透过篱笆看那颗曾和她缠缠绕绕的枝叶了。
他居然这么有时间和老孙一起闲聊天。
成年人的时间都是浪费在有价值的人身上的。
陈有福这晚请老孙去一个小酒馆喝酒。
老孙今天隐藏在闹事的村民中，披麻戴孝，扮演了大花的亲戚。反正充个数的事，晚上到手二百块，第二天给三百也不干了。但大花的棺材在一边放着，睁眼闭眼都是大花在跟他说话，他心里越发难受。隐藏在人群里落了好几次泪，又骂自己为了二百块不要脸来干这事。
当陈有福被挡住后，他忍不住从麻衣里露出脑袋，找领头的说情，陈有福才得以进入办公楼。
晚上他绝不去和王八蛋的村民一起吃饭，那些土老巴子又穷又馊。他跟领头的说，那大花的尸体再放一天就臭了，还是入土为安吧。领头的骂他戏多事多，不想挣二百块滚蛋。
他扔下一句话：大花生前最爱骂人，当心她从棺材里跳出来骂死你们。
他拂袖而去，二百块大约没有了，倒是赚了一身白布回来，留着剪成布条，给扁豆黄瓜搭架子。
今晚他特别想找个人说说，邻居陈有福好像知道了他的心事，果然请他喝酒。
老孙在小酒馆里不用别人劝酒，喝了个大醉。满肚子猫尿话也格外多，就把大花的故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无比信任的邻居陈有福。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老孙说着说着哭了。大花命苦，也没个亲人，死了被王八蛋们利用。
陈有福问：她连个亲戚也没有吗。
老孙说：她倒是和我说过，她有个妹妹叫小花，姐俩打的老死不相往来，那小花在城里卖……
过了几天。
网络新闻有一则花边故事，十八线小城卖烤红薯的民妇小花，某天厚葬了她的姐姐大花，她姐姐被危房砸死后尸体被人利用，妄图诈取巨额拆迁费。她勇敢站出来，替姐姐讨回应有的公道，狠杀了社会的不良风气。一个卖红薯的妇女，弘扬了XX主义核心价值观。
新闻背后，小花以亲属名义出面，争取了大花的尸体权，埋了大花后，她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得了一大笔钱，连夜离开小城，去南方谋生了。
拆迁闹剧由于手里没王牌，草草收场。
化工项目紧接着上马。
王经理的一步险棋，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