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末，陆致礼和乔麦双双回A城。致礼三姐的结婚娘家宴如期举行。
三姐夫据说在浦东的一家大银行工作，标准白领。仿佛一地萝卜里长了棵人参，相比两个姐姐找了普通工人，老三算是嫁的好。致礼当初找乔麦，正式工找个农村外来妹，婆婆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的，无奈致礼被乔麦迷得团团转，非她不娶，当妈的宠儿子，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
老三喜宴风光办一场，也算给寡母提气。
婆婆还有个小私心，利用这次重大的人情往来机会，收点份子钱。老三在上海买房子，娘家也能帮衬点。闺女在婆婆面前，也有底气。
宴请事宜都是两个姐姐帮着操持。婆婆那晚打电话给致礼，本想拉儿子进家庭智囊团，没想到此后电话一直打不通，致礼也没有打来电话，以为儿媳妇故意的，因此对乔麦心有芥蒂。
家庭会议早就开过，大姐夫和二姐分派收礼钱，乔麦被吩咐宴会后收拾东西。特别是婚宴用的酒和饮料，没开瓶的要退给商店，开瓶也要留着自己喝，防止被人顺手牵羊。
乔麦感觉自己的官还挺大的。
第二天的婚宴上，乔麦才搞明白三姐夫的名字叫黎为民，有着南方人那种白皙俊秀，和黑瘦皮的三姐站在一起，外表上看真是人参配萝卜干的感觉。所以婆婆对女婿的喜欢，掺杂了闺女高攀了人家的诚惶诚恐。
婚宴上有个小插曲。
婆婆同村出来的路婶和老路两口子也在受邀之列。
老路两口子是组团来的，不但带了俩孙子，还带着俩儿媳妇。一张请帖来了六口人！老路随份子钱二百块，这一家子不但吃回来，还超额完成任务。
婆婆陪着笑，欢迎老乡入席，脸色跟蒸熟但没有发好的面饼子，皱皱巴巴的十分难看。想起当年要回去的那瓶酒，心里又是一肚子气。
因此，婆婆抽空对乔麦耳语：上次来的那个路婶，你长点心眼，特别是没打开的饮料酒啊，你盯着点。
乔麦答应着，心想这对老冤家又狭路相逢了。
宴会中间，老路两口子对着大鱼大肉下手下口，两个儿媳妇战斗力也巾帼不让须眉。大人投入海吃中，路家两小只从座位上逃跑，在宴会厅里打闹，连着撞了两位上菜的服务员，毁了服务员手里端着的俩硬菜，一个酱肘子和一个糖醋大鲤鱼。由于后厨没有准备多余的大菜，于是有两桌缺了婚宴必备的硬菜。最后拿别的菜草草应付，损了主办方的名声。
老路和老婆把俩皮蛋领回座位，又各自训斥了一番，路婶指着邻桌的另一位陆婶吓唬俩孙子：不听话，那边那个长得很凶的老巫婆，一会儿拿着刀过来剁了你俩，包包子吃！
由于两桌紧邻着，婆婆耳朵也好使，好像有根钩子伸出去，把路婶的话偷听了去，心里的火又加了把柴！
路婶的小儿媳妇听说有人要把心肝宝贝剁了包包子，就说：别怕，儿子，咱们先剁了那老巫婆，下丸子吃。
婆婆的耳朵又长了根钩子，把这话偷了去。
喜宴吃到最后，松松垮垮的。大姐二姐致礼忙着给大家发喜袋，里面无非包了喜糖喜烟。
路婶把自己和老路的两份塞到儿媳妇的包里，两个儿媳妇带着各自的皮蛋先行一步，剩下老路两口子留在现场。
婆婆看在眼里。
几个老乡过来婆婆这一桌说套话，夸赞陆老太家老三有出息，女婿一表人才。看见乔麦走来，又夸儿媳妇也漂亮，问乔麦在哪上班。
乔麦有前车之鉴，知道这些老家伙热情洋溢的背后，有那么点根深蒂固的小心思，搞不好上次路婶打探来的情报，早就广为传扬。她话题拐了弯：婶婶们，喜糖拿了吗？
这时候，路婶对乔麦喊：老四媳妇，我们这一桌还没有呢。
乔麦于是大纸箱里拿了两份喜袋，去给路婶。
婆婆心知肚明，守着几个老乡又不能拆穿老路两口子的骗局。心里怪儿媳妇眼神不好使，让她专门盯着，还是让老路家钻了空子。
乔麦牢记自己的使命，走到那些人已走的桌子旁，寻找未开封的酒瓶和饮料。她这官没白当，从桌子下面缴获不少战利品。
老太太们的家常话聊起来，像她们不用的裹脚布。婆婆就在一卷卷的裹脚布里，看见路婶和老路，分别把一瓶白酒和一瓶雪碧，装进了带来的帆布袋子。
顺便，还把邻桌没有动的一条鱼半只鸡几个四喜丸子收入预备好的方便袋里，说是回去喂猫喂狗。
她家哪里养着猫狗，分明是喂自己。
2
杯盘狼藉过后，后台兵荒马乱忙碌。
一众人回到婆婆家那个小房子里，小水塘一下子填满了好多只鸭子，大姐二姐家的俩小鸭子再一闹，水塘拥挤不堪。
新婚夫妇躲进致礼乔麦住的那间房子窃窃私语。厅里，大家说起婚宴的种种。
婆婆心里憋了一肚子对老冤家老路两口子的不满，把她看到的，听到的，一件件都说出来。大姐二姐又各自加了把柴，小小厅成了对老路家的批斗现场。即使批斗对象缺席，也批的热火朝天。
婆婆忽然转向乔麦：不是嘱咐你盯着你这俩老家伙吗？
乔麦：妈，老盯着他俩，什么活也干不成了。
婆婆：盯着他俩就是活儿！今天白白吃了一肚子气，现在还没缓过来。
忽然又说：小乔，你去路婶家，把那瓶酒儿要回来，饮料就算了，给俩小王八蛋喝了。酒是挺贵的，加上他们六口子人吃的喝的造的，致礼再结一次婚都要不回来！
最后一句话，语惊一众水塘的鸭子。大姐二姐打着哈哈来圆场，说老母亲这是被老冤家气糊了。
乔麦一向给婆婆面子，婆婆越来越不给她面子了，她的目光先是转向致礼：爱的亲，你还想再娶个老婆吗？
致礼眼睛盯着电视，嚷嚷道：一个老婆还养不了，要那么多干嘛。
乔麦又把目光迎向婆婆：妈，您希望致礼再结一次婚吗？
婆婆大约意识到出言过了，就说：我没说这话，我说你去老路家把酒要回来，解解气。
乔麦：妈，上次路婶来咱家要酒，已经是丢人的事了，如今我们再去要酒，也丢人，谁愿意去丢人就去吧，反正我不去。
她说完，转身离开厅。
一头撞开小卧室的门，抬眼一看，自己的窝被占了，黎为民正把三姐搂在怀里，小鸡啄米。
乔麦尴尬说：我拿本书。
三姐问什么书。黎为民抬抬身子，准确的把枕头边那本李敖的书拿给乔麦。看来，这个被婆婆视为金元宝的上海小白领，已经翻看了乔麦带来的李敖。
乔麦拿了书，赶紧退出来。
想躲到洗手间，一开门，一个大汉子轻微啊了一嗓子，大姐夫正在哆嗦着撒尿。
又转身往厨房跑去，二姐夫对着油烟机吞云吐雾。
房子这么小，没有地方逃，只好躲进婆婆的大卧室。
还好，卧室里没有人。她可以清净一会儿了，看会儿书，就忘了这一地鸡毛吧。
3
陆家晚饭，小小厅摆了两桌。照例是大姐二姐乔麦最晚上桌。
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致礼不喝酒，两个姐夫陪着新女婿喝，北方糙汉子和南方秀气书生对决，自然是书生败落，最后成了俩糙汉子的狂欢。
婆婆忽然说：小乔，你给姐夫那桌泡壶茶，喝茶解酒。
乔麦坐的位置正好靠着饮水机，于是听从吩咐，起身泡茶。
茶端到男士们那一桌，正要倒茶，却被黎为民抢了茶壶去。三姐夫的普通话里带着一股江浙风，他说：不好意思，刚刚妹妹在厨房里做饭，这回又要给我们倒茶，我来吧，我倒茶方便。
婆婆忽然发话：厨房里都是你俩姐忙活的。这功劳可不能争。
的确，掌勺的是大姐，帮厨的是二姐，再进去三个人，小厨房就挤不开，乔麦在门边等着给俩姐姐打下手，比如捣蒜择菜什么的。自古以来，厨房是女人的必争之地，一大家子聚会，乔麦是假装勤快。
乔麦的面子，又被婆婆刮掉了一块皮。
黎为民坚持要为大家服务，乔麦就放了权。但是这顿饭，她吃的心事重重。
饭后，大家凑一桌打牌，乔麦推说自己不会。其实她在蓬布厂下放的日子里，已经跟老娘们学会了打钩机。她不想凑热闹，借口倒垃圾，出门透透气。
城市的霓虹是锅里煮着的大杂烩，它们彻夜狂欢。她走走，她和她的孤独一起走走。
4
乔麦回家的时候，众人已散去。一对新人回酒店住，明天一早就回上海去。
厅里，致礼歪在沙发上看电视，随口说了句：倒个垃圾都磨磨蹭蹭的，才回来。
但他并不打算对老婆的磨蹭做深究，反正夜晚她独自出门都是常事。
婆婆在大卧室，准备入睡。忽然传来她大惊小怪的叫声：坏了坏了！
两口子赶紧跑过去，看看什么坏了。
床上，摊着很多钱。
原来大姐夫和二姐这俩账房先生，把收来的礼钱一起交账给陆老太。老太太在钱上，都要自己亲自跑银行存才放心。这次的礼钱，她预备第二天存银行，顺便问银行要点赠品回来，比如十斤大米或者一捅色拉油。收来的礼钱，她没放枕头底下，而是放在褥子之下。睡前她不放心，又对着账本数了半天，发现少了两千块。
交账的时候，三人的账目不差分毫。
怎么过了几小时，突然就少了钱呢。
致礼以为母亲老糊涂了，亲自下手数了一遍，果然跟账本差两千。他把钱拢好，说：明天再跟二姐大姐夫对一下账吧。
说完，就到厅看电视了。
乔麦没走，她要把这事弄清。
难道家里有内鬼？谁都看起来不像对老太太下手的人啊。
这时，婆婆从枕头上捡了跟大长头发，问：今下午谁到我屋里了。
乔麦：我在这里看书了。
婆婆：钱怎么不见了呢？
乔麦急了：妈，我就是看书，不知道你褥子底下有钱。
婆婆：我褥子底下有钱？你都知道放褥子底下了。
乔麦：刚进门你自己说的。
婆婆：我说了吗？真是怪了，上次你回来跟我睡了一晚，第二天我信封里的钱不见了。这次你在我屋里看书，礼钱又少了。哎，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
显然怀疑自己是小偷，乔麦辩解：妈，你怀疑我偷了你的钱吗？我干不出这事来的。
婆婆：我没说你，但是就这么奇怪，我的钱不存银行，你来一次丢一次，真是怪了。
乔麦：妈，明天你找二姐再对账，要是真出错了，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是嫌疑犯，不仅仅是我。
婆婆：他们都有工作，工资也不少，只有你没工作。
乔麦：我没有工作就可以去偷吗？致礼的工资，养的起我。
婆婆：可怜致礼，风里来浪里去，娶个老婆，在家吃闲饭，连个孩子生不出来，老乡们都笑话我……特别是那个路婶，到处臭我，我想起来都要气炸肺…
乔麦不想听婆婆的连续剧了，夺路而逃。她拿了自己的包，往外走。
致礼问了句：干嘛去？
乔麦：回家去。
致礼支起半个身子：大晚上，没车，你怎么回去。
乔麦大声说：我找个野男人，把位置让出来，正好成全了你妈的心愿，你再结一次婚，把老路家的份子钱收回来！
婆婆冲出来：这是什么话，我不过开个玩笑，你抓着小辫子不放了。你还去找野男人，有本事你找啊…
说着，抽抽嗒嗒哭起来。
致礼本来要阻拦逃跑的老婆，这回被老太太的哭吓着了。婆媳一起掉河里，水性好的致礼肯定先救妈。
致礼去救妈。
乔麦冲进茫茫夜色里，她被夜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