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富农厅的午餐。
于露夹起一块带鱼尾巴，叫住了在各个厅来回穿梭的小马，小马在饭点就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
“马总，你家带鱼真苗条，咬一大口面还看不见带鱼真身，和表带子差不多吧？这富农厅的饭菜最近往贫农厅看齐呢。”
小马一下子荣升马总，笑嘻嘻的说：“大姐啊，浓缩的都是精华，小带鱼年轻，肉嫩，鲜着呢。再说这哩咕噜隆冬天的，什么都贵，不当家不知油盐贵。”
于露说：“我咋不当家呢？你报的帐我还没细看呢，是肉贵呢还是豆角贵？我得好好研究下。”
食堂采购的帐当然要经过女会计的手，去年豆角十五块一斤被于露开涮过，小马从来都有小辫子被于露揪住，只不过公家的事大家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小马的笑意更浓了：“姐呀，好厨子也会手低，好缝也跑波浪线，咱富农厅的饭菜以后争取绿色健康卫生更上一层楼。你明天来用餐保准会有改观。”
“咋个改观？带鱼不是嫩吗，像咱这里的小乔，细皮嫩肉多好。别改了。”
这个圆桌边坐着工资最低最近又被雪上加霜降了一百块的乔麦。她觉得最近自己就是表带子一样细的小带鱼，干巴巴的鱼肉镶嵌在密密麻麻的刺里。一过油，肉又缩水了。
李经理的另一个大红人于露，最近也是春风得意，她老公圆满的转业到这个大国企来，据说是李经理出了大力。人们说李经理虽然官没多大，但能量不小，因为上头有个领导撑腰。
于露把闷声吃饭的小乔给扯上了。不过小乔并不生气，相反，她还自嘲的笑了笑。
“都说改头换面，咱个个貌美如花，明天，咱来个改头换蛋，茶叶蛋肯定是有的。”
小马说。小乔心里一动。
2
你心里有什么，眼里就有什么，你胃里需要什么，就会看到什么。人这贱骨头，一切心理的升华，首先是遵从了身体的必需，比如饮食，比如杏欲。
在拼盘如花朵般盛开的餐桌上，乔麦看见了久违的茶叶蛋。
她心里有根刺，很痒，一定要耍一耍小坏，这小坏，是一股助力，刺就会由衷的拔出来。她就会舒坦很多。
她来的比别人早。
早五分钟，就有充分的作案时间。冬天的大棉衣，里外的大口袋，足够塞满一盘茶叶蛋。一盘，有十个吧，一个不留。
然后，她把盘子放到了富农厅的边角柜里。消尸灭迹。
报纸上有传香港红歌星在洛杉矶的超市偷窃被抓。红歌星真的缺钱吗？不，他偷的是商品，缓解的是压力和内心的不满。就像抽烟，最冠冕堂皇的借口，哥抽的是寂寞。
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都有一个不受约束的自己，顺着人性的脉络肆意攀爬，大到红杏出墙绿桃出轨，小到螃蟹横行虾米乱飞。
香港的红歌星把心里的那个自由之我放出来了，乔麦也趁机把那个不守规矩的女人解放了一把。
然后，一个里口袋外口袋藏着蛋的女人，旋风般走出富农厅。
这时候，已经有贫农雄性的眼睛盯着从富农厅里跑出来的一只母兔子。
在没有进入抢食大战前，人们似乎闻到了母兔子鲜美的荤味，让那些被白菜萝卜粉丝折磨的一穷二白的胃充满了渴望，有人悄悄咽着口水。心里暗自发恨：妈的，娘的，再忍一忍，很快就要见到自家的婆娘好好大干一场了。
人员到齐后开吃，大家发现这天的饭菜果然有所改观，就像刚实行社会主义大食堂初期一样精细用心，似乎没人发现这一桌少了一盘微不足道的茶叶蛋。
吃着吃着，于露以她会计的职业习惯忽然发现了有什么不同，邻桌有人对着桌沿敲鸡蛋的声音传过来，被一颗敏感的女人心捕捉到了。
“咱的蛋呢？”于露问。
大家纷纷看自己的蛋，鸡飞蛋没。
“小马，偏心眼，蛋呢？”于露又逮住了蜜蜂般穿梭的小马。小马脖子后的山川河流紧绷了。
“女人哪有这玩意，蛋在男人那里呢。”小马此言一出，除了女会计，逗笑一桌人。
乔麦也入乡随俗的跟着笑了笑，陈有福也翘了翘嘴角，小马真有这天赋，身上饱满的喜剧细胞，让人忽略他一斤豆角十五块钱的鬼心眼子。
小马在成功把大家逗笑后，小眼滴溜一转，女会计这桌，果然没蛋！
“嗳嗳嗳，奇了怪，男人们裤裆里盛不了那么多？我去问问服务员。”
小马蜜蜂一样飞出去。富农们再见他时，他端着一盘茶叶蛋像端着圣旨一样走进来。
“来喽！又鲜又美的茶叶蛋，大家尝一尝品一品，有胃口的捧个嘴场，没胃口的捧个眼场。”
据说，某中央大员到某乡体察民情，独爱家乡的一盘咸菜，从此某乡的咸菜一炮而红，注册商标某干妈，从此超市里各种干妈露脸。公司食堂的大师傅做茶叶蛋功夫一流，据说有祖传秘方，领导们来视察工作留下用餐，茶叶蛋这街头的普通食品隆重登场，领导们塞满鸡鸭鱼肉的胃，独爱这小清新。
所以，于露会揪住茶叶蛋不放。茶叶蛋是小马献上略表的忠心，于露第一个来捧嘴场了。
乔麦只捧了眼场，她是爱吃的，她心里有小小的犯罪感。满桌的人没有人知道她这顿饭吃的心不在焉，她挂着那些藏在办公室抽屉里的蛋呢。回去晚了，她办公室那个看起来木呐的男同事会不会提早过去，而抽屉的蛋会不会孵出小鸡来。
小鸡唧唧，会不会露馅呢？
一只茶叶蛋放在乔麦眼前，是旁边的陈有福给她拿过来的，十人一桌标配，也有人不喜欢吃，但陈有福知道她喜欢吃。
她小声说了谢谢。然后把茶叶蛋在桌上来回滚了滚，拨开了蛋皮，露出失了清白的蛋身。
后来，食堂里就茶叶蛋失窃事件悄悄调查，盘子被人找到后，大家对这无头案有了定论，一定是贫农厅的某些王八蛋们偷了去。快过年了，人心涣散，在羊圈里吃草的羊们也不老实了。
其实，那些蛋最终到了看门老头那里去。若拿回家吃掉，女贼更有犯罪感了，送与弱者，有小小的杀富济贫的绿林风范，也算对李经理社会主义大食堂的无声反抗。
乔麦心里的一根刺似乎拨出来了。
但是，她不曾想到，食堂已经结案的茶叶蛋事件，有一天会孵出小鸡，唧唧。她的头发乱了。
3
年这个怪物大踏步走来。
李经理说：“快过年了，某些同志心思不在工作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李经理说：“快过年了，某些同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天干瞪眼。”
李经理说：“快过年了，某些同志对待工作就像后娘养的，没热情没干劲。只想索取不谈奉献。”
李经理连续三天在晨会上批评了某些同志，机关人员人人对号入座自己是哪些同志，人人发现自己就是某些同志中的一员。
快过年了，人们关注下发到手的福利，有了鸡蛋还要蛋的爹妈：鸡腿鸡翅。有了食用油还要食物的金字塔基石：米面。有了带鱼还要荤世界里的顶梁柱：猪肉。当然，有了奖金还要比比为什么小职工和科级干部差别如此之大？人人领略了当官的好处，自古升官和发财总是连在一起，于是有人羡慕新晋副科级大老黑的好命，联想到他老婆挨冻的大长腿，不知道大老黑夜里可曾摸索到大长腿上的有没有冻疮，私下里他们叫大老黑妇科级。
不过，既然领导不点名，他们愿意混在群众队伍里继续做某些同志的一员。反正，钱就这么多，福利就这么多。鸡窝里怎么扑腾都飞不出凤凰来。
乔麦也暗自对号入座，觉得自己不在某些同志之列，她是外雇工，福利和年终奖都没她的份。看着大家忙着搬米面油点着到手的票子研究着新年是买羊绒大衣还是皮草，她暗自想像如果答应李经理，自己也会加入等待福利和年终奖的一分子。
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总有很多轻易改变命运的机会，真理不过是叉开腿。但对她来说，她这辈子只会为爱情叉开腿，那些狗头蛤蟆眼又算什么呢！致礼的那份福利已经足够应对二人世界，吃多了还长胖。
这样想着，胸中便有了几份豪气。
有豪气的女人肯定不属于某些同志之列，最近她把工作当成她的亲孩子，如履薄冰的接受，毫无差池的完成，除了陪领导跳舞这事。
自从元旦舞会过后，李经理似乎变成日理万机的总理，无暇休闲娱乐了。小乔很久没听到小马仰着脖子来喊她“小乔妹妹，二楼请！”
小马仰脖子时，脖子后几道山川河流呢？
李经理在连续三天批评了某些同志后，第四天，他的被席子离的眼皮睁大了一些，他的目光有着领袖国难当头生死存亡的悲怆和力挽狂澜的坚定，他以无比沉稳的声音向大家宣布一个决定：在新年来临前，公司要开展一次整风运动。
李经理说：“这是新时代的整风运动，不同于延安时期的整风运动，那时候是针对王明同志的左倾机会主义错误，现在我们公司的整风运动是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调动大家对工作的积极性，任何时候不松懈不掉链子。”
“陈主任，你尽快整理出文件，今天就下发各基层队机关办公室。整风运动从明天开始。”
李经理转动硕大无比的脑袋，朝向正在低头记录的陈有福。
4
按照李经理的指示，运动之前首先是要统一思想，统一思想就要学习有关文件。于是每天上午十点钟，机关人员都要放下手头的工作，去会议室学习讨论。直至十一点半下班吃饭。
每天的学习时间李经理都要发表讲话，他很少说他的鱼虾鳖了，他将毛语录一套套背出来，看起来很有学问的样子，不过，他肚子里最多的墨水来自少年时代的毛语录。然后，他用自己的理解来诠释这些语录，给它们加上现代化的与时俱进的元素。
“鸡蛋因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鸡，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化为鸡。”李经理说。
“这句话太深奥了，深奥的像我们身边的大海，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启发和益处。拿我们公司来说，我是一个企业家，企业家要有丰富的经历不断的学习还要有伟大的胸怀，才可能变为企业家，这就是所谓的温度。你们为什么不能变企业家吗？因为你们没有树立为社会主义贡献毕生力量的信心和决心，缺乏主人翁思想，只顾小家不顾大家。这样的思想就像石头顽固不化，怎么能变成小鸡呢？所以，每一个人都需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从战略上重视战术上藐视，才能有成功的可能。
乔麦当然不熟悉毛语录，但她记得老人家说：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李经理有一天背了一句语录居然是：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他的诠释是：“这句话看起来很粗俗，其实很高雅，我们做人不要说假话说废话要说实话，要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的态度，那么一切困难都是纸老虎，学生没有考不好的成绩，工人没有干不好的工作，领导没有不敢不廉政的。”
李经理刚说完，不知道谁的屁股底下一个哨子上了天，满屋子人憋住笑。
乔麦坐在小马背后，发现小马脖子后的三道沟一颤一颤的，她猜想小马的笑肯定胀得像个气球，快要炸破了。
5
乔麦回家把此事当笑话讲给致礼听，没把听众逗乐，自己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致礼看着他那笑成一团犯傻的老婆，等老婆的傻独自无趣的接近尾声时，他说：“改一下，不许放炮，憋他个天翻地覆。你们经理老婆年纪大了成了丝瓜瓤子没什么水分了，这老男人可能憋坏了，背个语录来意淫下。”
乔麦听了致礼的歪解一下子想到差点落入虎口的兔子，暗自心惊肉跳了一番，还好，她曾经想过要跟致礼说出李经理的事情，现在明白，坦白未必从宽，说不定致礼的理解就走入死胡同，于是她决定把这件龌龊之事当私货藏着，直到有一天长毛变废完全无视。
睡前乔麦倚在床头翻杂志，长头发像浓密的藤垂下来，厅看武侠片的致礼忽然走进来，神秘兮兮的对老婆说：“来，送你个礼物。”
乔麦心想致礼朽木开出花朵，大晚上主动来送礼物了，怀疑又惊喜，女人对礼物的渴望任何时候都像一个小孩子渴望玩具。于是半睁着眼深情妩媚的看着老公，做出一副灯下美人的样子。
致礼没有配合乔麦深情款款的演出来看灯下美人，一副猴急的样子，他带着一脸暧昧的笑，忽然转身，将他的屁股朝向乔麦的脸，噗噗噗，黄鼠狼子连放三声大炮，然后迅速逃走。
乔麦被黄鼠狼的烟雾熏的差点背过气去，这才明白致礼的礼物原来是三个大响屁，如此俗不可耐害人不浅。
她掩鼻一骨碌滚到床的另一边，抄起床头柜上扫床的小笤帚，跳床下地光着脚去追黄鼠狼子。
黄鼠狼放完烟幕弹后是一只灵活的瘦猴子，辗转腾挪上窜下跳，乔麦的小笤帚就是打不着他，乔麦吃了亏，大叫着说：“你这害人精，我要打你个天翻地覆。”
两人在家里上演一场追逐游戏，跑啊跑，那只奔跑的兔子仿佛就跑出危险的陷阱，跑到鸟语花香的园子里。
陈有福和王琴这对安静的夫妻听到了楼顶的动静，杂乱的脚步声穿过他们的头顶顷刻间又回来，仿佛把他们头顶的植被踩坏了。
王琴发恨地说：“楼上那小娘们又发骚了，趁男人在家还不赶紧浪浪，真没素质。”
陈有福仰望了一眼天花板，仿佛楼板之上有个赤脚的女巫，她在春天的花丛里嬉笑烂漫，裙角飞扬，阳光映着她鼻尖的五彩缤纷，跑着跑着她就迷路了，迷路了她就要从天花板的窟窿里掉下来了。
掉下来，他一定不顾一切的抱住她。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没过多久，他真的抱到了那个软体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