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麦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大厅的长沙发上。
那沙发是美国油鬼子当年留下来的。美帝的东西经过岁月洗礼，轻微破损但仍质地光洁。沙发被挪到门口，一众人都围着她，她感觉像动物园的猴子，风吹过沙丘，猴子曲线凹凸有致。
她很不好意思。
昨晚一番闹腾，加上一早的热浪，她大约中暑了。
隐约觉得有人抱她。
从大厅到沙发的距离并不遥远，陈有福当了搬运工。这个他无数次性幻想的女人就在他怀里，柔弱无骨，只有这种感觉了。他知道事情的全部起因，并不慌乱，感觉她挺沉的，比一百斤大米要重。
一场中暑没什么大惊小怪，人群散去。小马从食堂里端来水给她喝下，像革命年代救死扶伤的。李经理也十分体贴的劝她躺一会儿。
身份最卑微的她想在机关里像棵小草隐藏着，但这次闹了个大动静，野草探出篱笆藏不住。
她对大家说着感谢，以上洗手间为借口，逃了。
上午，乔麦在报表堆里抬起头，陈有福走进来，他把一盒霍香正气水放在她办公桌上。这里远离药店，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的。
她猜想她之所以到沙发上躺着，一定是陈有福当了搬运工。虽然两人已经很熟，这样身体的贴近，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男邻居简短的说着藿香正气水的用药注意事项，说完就要告辞。
她起身说着感谢时，他忽然回过身来，轻轻的拍拍她的肩膀：“万事平常心，心火旺，暑邪伤，回家让致礼给你煮点莲子百合银耳粥，粥到周到，就好了。”
这句话，让她差点掉下眼泪来。
2
午餐时分，李经理没有去地主厅而是到了富农厅里，他又坐到乔麦这桌。
也许只有到群众中来，他的演讲才会花火四溅，并且有那么多热爱听讲的粉丝。在地主厅，就那么几个副手，都是些明争暗斗的老油条，一把手说什么，副手嘴里好好好，心里小算盘啪啪响。而富农厅里的机关人员，特别是小同志们看他的眼神，是多么崇拜啊。
乔麦的旁边放了一碗绿豆汤。李经理为了表达对生病职员的关切，特地嘱咐食堂熬一锅绿豆汤，大家起哄说跟着小乔沾了光。
乔麦有些受宠若惊。她虽然对食物没什么兴趣，李经理的演说也毫无营养，看在领导关切的份上，她假装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
李经理说：“我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幸福是什么吗？”
小马过来送绿豆汤，拉把椅子坐下，听闻李经理的话，小马满脸虔诚：“幸福就是努力工作，从工作中获得乐趣。”
于露啃着猪蹄说：“幸福就是苗条的身材。”
乔麦继续装哑巴。她从前觉得婚姻的幸福是女人的幸福，现在有些迷惑。
李经理并不准备让每个人都来阐述幸福观的，有几个铺垫之后，他动动鲶鱼嘴巴说道：“错了，你们都还年轻，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像我这样的年纪，你们就会明白，幸福就是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身体不健康了，什么钱啊物啊工作啊，都是没用的。比如今早小乔同志晕倒了，肯定是工作状态不好，工作状态不好，公司的效益就会下降，效益下降，你们的收入就会减少，所以，一切源头在于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对了，陈主任，你记一下。”
陈有福拿出随身的小本，记着领导的语录。
乔麦被当典型拿出来阐述幸福这个论点，让她感到很不幸福。
这时候，一只苍蝇飞到菜肴中间，落在一盘辣椒炒蛤喇上。
小马的手对着苍蝇扫了扫，苍蝇飞走了一会儿又落在蛤喇上。
炒蛤喇是李经理最爱吃的菜，如今被苍蝇玷污了清白，小马急了，打圆场：“这只苍蝇是咋进来的呢？看来李经理的讲话太精彩了，连它也要来听听学习学习。”
李经理说：“小马同志，你刚才说幸福就是努力工作，从工作中获得乐趣，食堂工作首先是讲究卫生，其次是饭菜口味好，既然苍蝇也进来了，说明卫生状况不太好，这样，你先工作工作，让我们看看你的幸福。”
小马十分明白领导的意思，很快跑出去拿了一个苍蝇拍，满屋子寻找那只偷吃了李经理蛤喇的苍蝇。
小马在屏风后觅得苍蝇芳踪，举拍打去，苍蝇振翅高飞，在天护板上落脚了。
小马胖胖的身材崩豆一样蹦了三下，每次都扑了空，他每跳一次，嘴里念念有词：“我打！我打！我打！”
李经理的五官像老树开花，大家查看领导神色，配合着轻微的笑声，这叫花团锦簇。
这是一场幸福的午餐。
领导的快乐是小马继续和苍蝇战斗的动力。但是，苍蝇不跟他捉迷藏，终于走丢了。
这时候，陈有福对着小马使了下眼色，又看了一眼李经理的后背。
小马走到李经理背后，那只苍蝇像个小数点趴在领导一马平川的背上。这是打死苍蝇的绝佳时机。可是苍蝇死了戏就落幕了，李经理的饭还没吃完。重要的是，小马有这个豹子胆吗？
乔麦也看到了那只苍蝇，小马总不能一拍下去，连李经理一块收拾了吧？
若如此，李经理一定会连他收拾了，篷布厂的采购，食堂鱼翅当粉丝对待，豆角十五块报销，都泡汤了。小马和小乔一样也是国企的外雇工，领导委以重任，他混的多么不容易。
犹豫中，苍蝇善解人意的飞过李经理的头顶，落在了乔麦的肩头。
一桌子人都在见证这个伟大历史时刻，连李经理也眼神柔和的看着小乔。
小马眯着眼带着笑，轻悄悄的走过去，他举着脏兮兮的拍子，准备这给这只苍蝇送终。
乔麦很配合的演戏，她不敢动，等着一只苍蝇在她肩头壮烈牺牲。
忽然，陈有福那边的一碗绿豆汤就倒了下去，陈有福发出声音：“哎呀，可惜了这碗安神解暑汤。”
说着，他站起来，从窗台上找到抹布，开始清理洒出来的绿豆汤。
小马被陈有福的绿豆汤分了神，等他回过神来，苍蝇又逃跑了。
乔麦明白是陈有福撒了的那碗汤，让她在苍蝇大战里免于尴尬。但她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不再对李经理短暂的脉脉温情充满感恩。连他最欣赏的兵，他都可以用一个无聊的游戏当众取乐他，享受整人的小乐趣，伴君如伴虎啊，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呢？
还好，她而没有傻乎乎的说出年轻的她对幸福的理解。
但是，回家，她一定要面对她婚姻里突如其来的重大问题。
3
回家，乔麦没有像以往那样摁门铃等着致礼来开门。在她的钥匙开了防盗门，木门忽然就开了。
致礼的脸上，叮呤当啷挂着一串讨好的表情。
她瞟了一眼厅。不擅家务的陆致礼把家里打扫的跟狗舔一样，茶几上还放着几个色相丑陋的菜。认罪态度良好。
乔麦从他身边走过，当他是空气，去换鞋。
致礼过来，从背后一把搂住她。她回身不得，对着致礼的胳膊咬了下去。
致礼胳膊中弹，松开手，胳膊上赫然一个牙印。
他甩着胳膊说：“我的肉好吃吗，好吃你就多吃点。”
她不说话，换好鞋子准备直奔大卧室，把致礼关在门外，他做的饭坚决不吃。
致礼的第二轮反扑又来。堵路，抱她。
致礼说着：“爱得亲，别生气了，是我的错，我道歉。”
致礼把乔麦的爱得亲专利抢了过来，乔麦并不领情，挣脱不了他，于是双手抓住致礼裸露的小奶，跟搓豆子一样，使劲揉搓了一把。
致礼抗议道：“你干嘛抓我的小奶？”
乔麦：“我抓的是狗奶子。”
致礼嬉皮笑脸：“抓狗奶子亏大发了。来来来，抓这里。”说着，他要耍流氓。
乔麦决定将暴力革命进行到底。她把脑袋当成牛角，把致礼撞得节节后退。直到撞开大卧室的门，一头把致礼拱倒在床上。
他在倒下的一瞬间一把搂住她的脖子，两人就叠了罗汉。
致礼说：“你不该抓我的小奶，也不该撞我的肚子，你没有好果子吃的。我是家里的一把手，你打不赢我。”
乔麦：“一把手个屁，你身上写着啊。”
致礼说：“没写着，但是长着，你知道在哪吗？”
压在致礼身上的乔麦感觉到有一棵突突长大的树。致礼说：“我这里有根树棍，是老大，我就是一把手，你要听我的。”
明明心里悲哀，乔麦哈哈大笑，什么理想啊诗情画意啊，人生最深奥的命题灵魂最深刻的痛苦，在致礼这里，不过是杏的一枝独秀。男人怎么想的？以为天下纷扰，热火朝天来一炮，就像下一场大雪，掩盖了婚姻的真相。
或者，婚姻没有真相。
她从致礼身上翻身而下，如同从马背上纵身跃下。
床头吵架床尾和，谁说的屁话，不稀罕。枪杆子里出政权，她要拿武器治他。
乔麦跑到书房里，从门后拿来那根擀面杖。她把擀面杖横在胸前，横眉冷目：“你要是再动我一根手指头，我拿擀面杖把你扫出去。”
为了给致礼做手擀面，乔麦买了这根擀面杖，但致礼更喜欢吃清水挂面，乔麦就觉得擀面杖放哪都碍事了。现在，擀面杖派上了新用场，成了乔麦弩夫的武器。
致礼看见他老婆皱成一团的凶像，哈哈大笑起来：“好，我怕你了，老婆总是对的，如果老婆错了，参见第一条。”
乔麦又说：“第二条，以后坚决不能让阿飞和小媛来咱家过夜，偶尔来混饭可以，但是不能留宿。”
致礼：“都是那么好的哥们，我咋跟人家说啊。”
乔麦说：“不管你放屁还是用嘴说，路桥美的碗她不能用，路桥美的小房间她不能睡，如若不然，擀面杖伺候着！”
说着，乔麦把擀面杖往地上使劲戳了三下，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这时候，楼下陈有福的脑袋如同剃度的和尚被点了三个点。
致礼连声讨好：“好好好，我不让他们来就是了。”
乔麦：“你要意识到，他们频繁来，打扰了我的私生活。”
致礼坏坏的问：“啥，打扰了你的杏生活？”
乔麦说：“杏生活也是私生活的一部分，在自己家里跟偷情一样我不喜欢。他们实在找不到地方可以去野地里苟且。”
这时候，她想到了公园里偶遇的情侣，那对给她壮胆的野合男女她并不觉得是苟且。
又想到致礼连冬青树下藏着的老婆都发现不了，是属于撞电线杆子的人。但是，人心隔肚皮，他对小媛的暧昧又是撞不了电线杆子的。
想到此，乔麦把擀面杖横在胸前，声音也提高了半拍：“最后一点，不管你肚子里有多少花花肠子，你给我藏好。什么小眼小屁股的，小圆大圆的。真惹毛了我，上房揭瓦。”
致礼：“好好好，是是是，一切听老婆的。
乔麦：“我受了一晚上罪，你到书房来请我吧。否则，我就住那里，和你分居，叫你守活寡。”
说着，她把擀面杖抗在肩头，昂首挺胸走出大卧室。
4
致礼一咕噜从床上下来，屁颠屁颠跑到书房，看见他的老婆端坐在椅子上，手里竖着擀面杖，不说不笑，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他又笑了，说：“你这熊娘们还不好惹呢。好吧，我抱你过去。”
乔麦说：“不行，你长得不高大不威猛，让你个瘦猴子抱在怀里的感觉不好，要是李察基尔或者周润发那样的男人抱起来才有感觉。”
致礼：“那我背你过去吧，猪八戒背媳妇总可以吧？”
乔麦：“不行，你虽然有高小姐一般姿容的老婆，但你没有猪八戒宽阔的背，你背我会毁了这段神一样的佳话。”
致礼：“你个熊娘们，我请八抬大轿来？”说着，他向前一步想要胡搅蛮缠来抱她。
乔麦把擀面杖一横，致礼的阴谋没有得逞。
乔麦：“不行，咱家房子太小了，我这样的美人本该金该住金窝，无奈陪你住寒窑，半台大轿都碍事，不过你可以当轿子，我坐你肩膀上就好。”
乔麦小时候做过她爹的肩膀，她在和致礼融冰的过程里，忽然火花四溅。
致礼觉得他这老婆像条蛇，滑溜溜抓不住，但挑起他抓的欲望，这让他很兴奋。最后的建议如同到手的蛇，致礼于是很顺从的蹲下来，扬扬脑袋说：“老婆大人，请上轿。”
乔麦缓缓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擀面杖一扔，两条长腿一下子跳到致礼的背上，然后一屁股坐到致礼的肩膀上，说：“起轿！”
致礼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他的瘦肩担着女人肉鼓鼓的屁股，女性软软的肉体像一棵藤蔓缠在他身上，他觉得性感至极。
但他说：“跟背着两袋子面一样，死沉。”
坐到致礼肩膀的乔麦撕下一本正经的外衣，像回到小时候那般兴奋，她的脚丫子挠着致礼的小奶：“你要每个房间转一圈。”
骑大马，让乔麦怨恨的妇人心阴霾转晴，她已经忘了生气这回事。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没有哄不好的女人心。
致礼小心的弯腰屈体，走过阿飞小媛睡的小卧室，走过厅，走过厨房，甚至连卫生间走进去瞧了一下，最后来在大卧室。
致礼走到床边，背对床体，轻轻一弯腰一侧身，然后将身上的两袋子面甩出去，乔麦仰面朝天在床上……
5
路桥美的蓝玫瑰小碗又放回壁橱的最高处，乔麦穿上吊带睡裙满屋子晃，夜里睡觉卧室的房门大开，空调冷气穿堂而过，两人不再像地下党密谋。阿飞小媛从此另觅爱巢。
自由的感觉是这样美妙！
如果婚姻有真相。真相便是：两个头20年根本不认识彼此的陌生人，突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同吃喝拉撒睡，打架斗殴肯定是必然的。
致礼结束了游泳馆的体能集训后，又开始了出海半月休假半月的生活。
致礼不在家的日子，乔麦还是每晚出去散步，她不再重复以往的路线，而是开辟了新战场，这样，就不再经过陈有福打篮球的地方，两人不再偶遇。
自己男人不在家，她懂得避嫌。
失去了和乔麦在夜晚偶遇的机会，陈有福等于失去了一个小小的舞台，他私下里很希望乘着乔麦两口子吵架的东风，和女邻居的亲密又拉近一些。现在，东风破欢情薄，失望像水面空掷的石子，一圈圈荡开涟漪，很快平静如初。
女人对于男人不过是一丘麦子，他的军嫂前妻现老姑娘王琴梦里出现的女人乔麦，当收的时候就挥镰收割，不熟的时候暂且长着。小乔就是不熟的麦子，反正他总能望见这片田，急什么。
要急的问题，是他个人的升迁问题，他这在部队风光过的团级干部，总不能一辈子守着李经理张经理王二麻子经理们鞍前马后，把自己拍死吧。
李经理在晨会上宣布，公司要从基层选拔干部，基本路线是：毛遂自荐，民主投票，上报总公司，等待审批！
陈有福在会议记录上记下这些字，他的野心像梅雨过后的苔藓，在背阴的地方，碧绿一片。
他尽管是李经理的红人，但李经理让人捉摸不透。他希望寻找新靠山。
很快，机会来了，总公司的王经理要来视察工作，其中一项就是验收海边的天然气管线防腐工程。
除了陈有福必定陪同，李经理点名要小乔陪同一起去看现场。
小乔同志的会计专业从来没有被利用过，因此工作岗位模棱两可，跑现场也是常有的事。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又一无是处，随时提着脑袋走人的感觉。
上次和王经理跳舞，她看得出来王经理对自己有好感。卑微的小职员，也希望有座靠山。
人活的像耗子惴惴不安，都想找个安全的洞穴，把自己的妥善处置。
男邻居女邻居，心里各自打着小九九，陪同那位重要人物王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