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现在虽然只能算是潜龙,但是显然已经很有天子无戏言的皇储意识。
之前哄她说得了套松烟墨就想到了她的时候,很可能只是临时想出的哄人说辞,但是那句话出口之后,那套松烟墨却的的确确是第二日就被人送到了承华殿。
墨也好,棋也罢,太子是已经忘了个干净。
这会儿就是觉得庄氏这字的确是写的赏心悦目,他这墨还真是没赏错人。
“那孤这是来的不是时候,倒误了卿卿这幅佳作,”太子放下那字,露出了十几日来第一个笑容,扭头看向身侧的人。
庄韫兰一看就知道太子这是恶趣味又来了,在逗她。
她就上道的挽着太子的胳膊哄人,“殿下才不会来的不是时候呢,您什么时候来,妾都开心,比干什么都开心。”
太子就又笑了一下,揉揉她的头发说:“那你继续写吧,孤也喜欢看你写字。”
真的?
庄韫兰将信将疑的看向太子,实在是不觉得看人写字这个项目能有什么意思。
但是太子的表情很认真,显然不是在诓她。
庄韫兰只好拿着那张写了一半的字回到书案旁了,写之前,她还体贴的问太子要不要给他拿本书看。
“不用,”太子就坐在罗汉床上面喝着茶看她,神情还有点说不出的温柔,他摇头说,“孤看着你写就行。”
庄韫兰只好继续自己的写字大业。
最后一个字落成,庄韫兰抬起头看太子,想跟他汇报工作进展,却发现太子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这会儿正低头看她刚写成的那张字。
“还没问过你,这字是跟着西席先生学的?”
庄韫兰:……
开蒙老师来自少年宫这话应该怎么跟太子说?
在线等,挺急的。
不过她穿越前的字可比现在的差远了。
视频一刷半天就没了呢,她又不是专业人士,也很难在各种娱乐项目中独爱写字这一项。
庄韫兰只好在心底深处向真正的开蒙老师鞠了个躬,然后把穿越后的练字过程搬出来救急。
“爹爹教的,”庄韫兰放下笔说,“殿下忘啦,妾入宫前就是个平民百姓呢。”
西席先生那是官宦世家才时兴请的,至于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男子到了读书的年纪,家里面又有钱交束脩的,那就去书院进学。
至于女子嘛,庄韫兰家乡那片在应天府也算富庶,但是方圆百里,也没有哪个平民之家专门为了女儿请西席。
庄韫兰很幸运的一点就是,庄家虽然不要求子孙光耀门楣,但是在学问教导这方面,不论男女都没有亏待。
甚至在庄韫兰看话本看到关键处,临时性的违心搬出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的封建糟粕,打算跟她爹讨价还价,让她把话本看完的时候。
她爹痛心疾首的指着她骂,说自己对不住祖宗,让女儿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庄韫兰这才知道,原来古代人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指的是有才而不显才,属于谦虚低调一类的美好品德,而不是真的标榜当文盲。
庄韫兰只好乖乖滚回去读书。
并且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敢拿那种后世只截取了一半,就广为流传的“名言佳句”批判古人。
这一看,还真让她看出了兴趣。
“以德报怨”单出是狗屁,但要是连后面那句“何以报德”一起看,那就完全是应该奉行的人生信条了嘛。
想起这些乌龙往事,庄韫兰都没忍住唾弃了一把曾经误会了古人的自己,不过还是故意歪曲名言的人更可耻!
庄韫兰狠狠鄙夷了他们一把。
然后乐呵呵的跟太子说:“妾之前有段时间还真爱偷懒,多亏了爹爹没放纵,不管妾躲到哪儿,都能被他给抓到书房去读书写字,爹爹还说,他也没想让妾当什么远近闻名的女诸生,只是只有先把该学的学问学了,该明白的道理也明白了,妾才会真正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太子怔了一下,忽然就知道为何庄家如此松散的家风,竟然没有养出一个真正的不孝子孙了。
眼前的人提起“爹爹”二字时满是敬佩儒慕,太子突然有些触动。
庄氏与她的父亲,显然是与他和父皇完全不一样相处模式。
太子有点想了解更多庄氏入宫前的时光了。
关乎她与她的家人,也关乎她是怎样长成如今这般招人喜欢的模样。
金主爸爸感兴趣的事情,庄韫兰自然愿意讲。
能光明正大的怀念家人,对她这样的小嫔妃而言,也真是很难得的机会。
太子听着她讲,眼前就慢慢浮现出了她未曾入宫时的模样。
父母慈爱,兄妹和睦,真正是天伦之景。
太子又想起了他病中的父皇,此刻他应该正与绍王对坐,听他讲着封地的趣事吧。
只是他真正看着的儿子,也并非是绍王。
而于太子来说,皇上更是从非慈父。
他从未予他任何的父子温情,但却也以皇帝的身份,将所有为皇者应有的本事,对他这个太子倾囊相授。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成为如今的他。
太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眼前忽而是景朝的江山河川,忽而又是皇上的模样,那一张张交叠的面孔,有时是严肃的,有时是苛责的,有时又是冷漠的……
可到最后,留在太子眼前的,却是今时今日那老态已显,甚至因掩藏着的重病折磨,而显现出几分力不从心的父皇。
太子还是辨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但庄氏那洋溢着温暖的笑容和语调,却在不知不觉间,抚平着太子波动的心绪。
……
宣成二十九年六月二十八日,自登基后便勤于政事的天子第一次无故停朝。
那场掩在风寒之下的疾症,终于再也藏不住了。
风声鹤唳的氛围,从东宫蔓延至整个皇城。
连近乎于与世隔绝的内安乐堂,都因天子病重的消息显现出了几分紧张。
满身惬意的,大概只有对镜贴花的涂娘娘了。
教导楚氏宫规道理的内官一走,涂娘娘就心情大好的把这位太子婕妤唤到了身前。
天子病重,楚氏自然也是知道的。
可是将近两年的禁锢与折磨,已经将她的心气消磨掉了大半。
相比祈祷太子御极之后,还能记得她这个流落内安乐堂多时的妃妾,楚氏更盼望慈和仁善的薛皇后能想起她,给她送些伤药。
楚婕妤现在不会再挨手板了,御前内官让她抄的那些东西,她现在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完美无缺的写出来。
但是她的腿,已经跪废了。
即便是在六月的天,膝盖都是针刺似的疼。
至于涂娘娘去年那句仿佛是一时兴起的话,楚婕妤就更是没有心思考虑了。
大概也是诓她玩的吧。
“看你这副扶不起的烂泥模样,”涂娘娘看见死气沉沉的楚婕妤,就嫌弃的拿帕子掩住了口鼻,好像楚婕妤身上沾染到了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似的。
然后,她却又倏然笑了一声。
那笑声瘆的楚婕妤打了个寒颤。
“也罢了,”涂娘娘歪歪斜斜的仰靠在那张掉了漆的罗汉床上面,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此刻却亮的骇人。
她饶有兴致的说:“虽然我还是看不上你,但看在我今日心情大好的份儿上,就给你讲讲那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