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疑了。
虽然正逢休沐,但是天然带有太子党标签的詹事府属官却不得不为这纸令人侧目的诏令,聚在一处议事。
皇帝对绍王的偏爱,从来就是前朝后宫有目共睹。
但是如此次这般为万寿节单独召某个藩王回京,莫说是在宣成一朝,就是放眼整个景朝,从太祖皇帝定鼎至今,也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更别说还是提前了四个月之久了。
一看就是借口。
自发加班的詹事府众属官经过紧急商讨之后,一致决定由詹事韩大人代表他们,前去东宫请见太子,与太子商议此事。
韩大人整装肃容前往东宫。
太子请韩大人入内说话,却决口不提诏令之事。
就连韩大人数次提起这个话题,也悉数被太子不动声色的岔开了。
一炷香后,太子神色如常的请韩大人回府,甚至还有心情关切韩大人刚刚痊愈的热症。
张保奉太子之令,送韩大人出东宫。
“张公公,”眼看着慈庆门近在眼前,韩大人再也沉不住气了。
若是皇上此举真的是另有它意,东宫不稳,绍王上位,詹事府的这些人,尽可以洗洗脖子,等着做那用来儆猴的鸡了。
而太子今日的反应,韩大人实在是摸不准。
殿下这是心有成算,还是坐以待毙?
好歹给个准话,也让他们有个准备啊。
韩大人顾不得许多,抹了把急出来的薄汗停住步子。
“你就跟我露句话吧,”他意有所指的往内安乐堂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二十几年前,他才刚刚成为天子门生,就目睹了那场废后风波。
那满是哀嚎与鲜血的一个月,至今还时常出现在韩大人的梦中。
多少上官没捱过廷杖,就那么断送了性命。
却还是让刚刚登基不久的当今皇帝,为了当时还是宫女的端肃皇贵妃,废黜了册封才几个月的元后嫡妻。
韩大人低声问张保:“若是奸人再现,又兴当年那般变故,我等究竟应如何据理力争,保国本稳固?”
该不该一起到乾清宫跪皇上,太子殿下倒是给个准话啊。
韩大人急的要死,张保却是只管打哈哈,装糊涂。
阉贼!
狗奴才!
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太子这艘船要是翻了,就不信他有本事逃出生天,装什么大尾巴狼。
心里面骂了个过瘾,韩大人还是驻足在原地,不肯迈出东宫半步。
他苦哈哈的叹了口气说:“张公公,你我对太子殿下,那可都是千万分的忠心啊。”
张保终于不装听不明白了。
“韩大人这话怕是不大妥当,”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只说,“您也好,咱家也好,就是太子殿下,这满腔的忠心,对着的不都是英明神武的皇爷么。”
说完他也不留给韩大人拖着不走的机会了,直接就哈腰送。
“咱家还得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就不远送了,韩大人请回吧。”
韩大人一口气梗在心口,差点忍不住骂出声。
龟孙子,装什么淡定。
都这时候了,还效忠皇爷?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到时看谁坟头先长草!
但是一只脚迈出东宫的时候,默默念叨着张保那些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的韩大人,忽然福至心灵的琢磨过味来了。
他拍了下脑袋,挺直胸膛跨出了慈庆门。
对啊,他们效忠的是英明神武的皇爷。
可是皇爷要是无过易储,因爱废长,那还算得上是英明神武么。
天子荒唐在先,文臣若不死谏,那还称什么忠良。
韩大人心里面有谱了。
大不了就学二十几年前那些阻止皇上废后的人。
反正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在青史上面挣个千古呢。
更何况……
韩大人从那股焦躁中回过神,思绪也越来越清明了。
看太子殿下今日的模样,那是半点急躁的意思也没有。
说不准殿下这是还知道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因此心中已有成算,只是暂且不便告诉他们罢了,他得赶紧和其他几位大人说去。
……
添喜跟在张保身后,偷摸回头瞟了一眼韩大人不知怎么忽然变了的身姿。
“师父,”他颠颠跟在张保身后赔笑,“您真就半点儿不着急啊?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您赏给徒弟知道,也叫徒弟松口气呗?”
“不该问的别问,师父没教过你?”张保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就一边往正殿的方向走,一边教添喜,“我们做奴婢的,只管伺候好主子这一件事就行。”
主子是什么态度,奴婢就是什么态度。
至于主子要是倒了怎么办?
那是大臣们才需要琢磨的事儿。
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主子倒了还能活的奴婢。
有用的大臣改换门庭兴许还能接着荣华富贵。
但是当奴婢的命贱,等着陪主子死就行,要真是有了二心,投靠了新主,那也只有死的更惨的份儿。
就让韩大人他们想法子去吧。
到了正殿,殿门紧闭,平日在里面侍奉的宫人,也都在殿门边候着。
张保也就不再往里面走了——
实则韩大人前来请见之前,太子殿下就是这么一个人在里面坐着的,谁也没让进去伺候。
既然殿下还没有新的吩咐,那张保就还是谨遵殿下之前的令,连眼神都没往殿内瞟。
添喜也不敢再说话了,他退回自己的位置,低着头站班子。
大殿之内,太子沉默着坐在书案前。
昨日,在得知皇上以万寿节之名,单独召绍王回京之前,太子还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他的父皇,国朝当今的天子,得的并非是寻常风寒。
就在昨日,就在那道召绍王回京的诏书落笔之前,皇上曾经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一人之下的太子,是所有人中最不能问及帝王脉案的人。
而这个消息,是由一个太子意想不到的人带给他的。
父皇的情况,已经到了连他信任的近侍,都开始费心向新主效忠的地步了么。
还是说,是父皇授意宫人试探他?
不。
太子自问,他的羽翼并没有成长到能令帝王为之忌惮的程度。
就在昨日,也许就是在那场暂且不知真假的昏迷之前,皇上还曾召他入乾清宫说话。
虽然没有寻常父子间的舐犊情深,甚至不无挑剔与苛责,但那就是皇上待他的常态。
若是皇上当真对他关切备至,太子才要自省是否有所疏漏。
考问文章,论及朝政……皇上的态度,实在是正常极了。
不是试探,难道是为了名正言顺的给绍王铺路,因而着意引他犯下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