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
众鬼魂排成长长的队伍。
前世,往生。
奈河之水,腥秽不可近。
绿衣女鬼差拉着朱瑁拐进桥边的一家酒馆。
这酒馆以忘川竹搭建。
昆仑木制成的匾额上写着两个鸾飘凤泊的大字:荼蘼。
女鬼差走进酒馆,大剌剌地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上,朝柜台上喊:“阿宿,上两杯欢心来!”
掌柜抬起头。
他长着一张极俊美的面孔,看向女鬼差的眼神里满是宠溺:“怎么这趟差办了这样久。”
说话间,端了两杯酒来。
女鬼差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舒坦地吁了口气:“今朝欢乐便无愁。哈哈,阿宿,这欢心真好!比你以前酿的酒都好!烈!烈得干脆!烈得畅快!”
她拍了拍朱瑁的肩膀:“快喝吧!喝完好上路!”
朱瑁并不举杯,呆呆地看着窗外。
掌柜抚了抚女鬼差的发带:“小环,你又管闲事了。”
女鬼差环住掌柜的腰,圆圆的脸上浮出大朵的笑意来:“我瞧着他怪可怜的,昨儿接到鬼衙的任务,魑衙内说,他要生生世世投畜生道。可他也没做什么孽啊,因为痴情,就要受这样的惩罚,未免太重了。谁还没个一往情深呢……不如咱们帮帮他吧……你不是跟守轮回道的莫老头儿挺熟的,他还欠着你一百两冥银呢,那个,那个……”
掌柜摇摇头:“这样的事都几回了?小环,你做了偌多年的鬼差,还是这样心软。”
女鬼差伸出一根指头:“最后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官人,你就帮帮我嘛。”
一句“官人”,就像彼岸花的花瓣,柔柔地伸到掌柜的心口。
他叹了气,不作声了。
女鬼差见状,知他是同意了,向朱瑁欢呼道:“喂!你有机会做人了!”
“待会儿到了轮回门,莫老头假意去小解,我么,便装作喝大了酒,将你推入人道……”
女鬼差如此这般细细交代了一番。
朱瑁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欢喜。
“投胎做了人,便是婴孩吗?”他问道。
“那当然。生生死死,都是从呱呱落地开始。”
朱瑁摇头:“我不愿做婴孩。”
女鬼差瞧着他,半晌,道:“你还放不下那个女子?”
朱瑁点头。
“她劫难未完。我……我总想能帮她些什么……”
女鬼差猛地敲了一下他的脑壳:“笨人!哦,不,笨鬼!”
掌柜又给她倒了杯酒,女鬼差喝了,道:“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
朱瑁俯身向女鬼差与掌柜行了个礼:“能否请二位告知,她今日去了何处?”
阴间有头面的鬼,是知晓人间事的。
掌柜笑了笑:“小环,还是你告诉他吧。”
女鬼差没好气道:“永州。她要和他的心上人,前往永州会盟。他们想出来的计谋,想生擒孟旭和慕容飞呢。”
朱瑁面露忧色,孟旭与慕容飞皆当世枭雄,没那么好诓骗,此行必是大凶。
他想了良久,道:“我还是想做一匹马。投胎在永州。”
女鬼差连饮几杯欢心。
外头的风魂铃响了。
不可再耽搁了。
女鬼差问道:“你可想好了?”
朱瑁的眼前闪动着一袭杏花白袍医官服,闪动着一双剑眉,闪动着一树剪雪裁冰的白梅。
他点了个头:“想好了。”
女鬼差复又说了一遍:“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
朱瑁郑重道:“我知。鬼差恩重,朱瑁心领。”
少顷,女鬼差拉着他到了六道轮回之门。
朱瑁轻轻闭上眼。
女鬼差最后说了一句:“朱瑁,我是给过你机会的。此门一跳,再也无法更改了。”
风凄凄,雨潇潇,九尺黄泉魂登高。是非真假六道门。轮回几多一人少。
朱瑁道:“好。”
酒气上涌。女鬼差摇摇晃晃地,将他推了下去——
永州军营,多了匹幼马。
这马生而能立,双眼垂泪,军中马夫深以为异。
永州府衙。
知州抱病在床。
阿季知道,现在京中局势紧张、君臣不和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知州为避是非,不涉其中,故而抱病。
阿季带着梅川,并一众得力副将,住进了府衙。府衙的师爷倒是殷勤招待着。
按计划,时允已被南界中人俘获。
慕容飞正值得意洋洋之际。
阿季示弱,送去信函,以求会盟。
那厢,风月在栈中托陆时向南界官场中的各位老爷送去海量金银珠宝。南界官员以为苻妄钦见心腹副将被捉,胆怯了,又想急于称帝,故而想走会盟的捷径。既得了好处,又可得安宁,遂喜不自胜。
于是,他们在朝议上,力劝王上答应会盟。
慕容飞本有一些犹豫,但朝臣们罗列了诸般好处:南界国弱,禁不起战争,纵胜了,也不免损兵折将,今苻妄钦想废君自立,为求稳妥,来永州会盟,以永州、林城、贺州等重镇相许,就算打仗也得不来这许多的土地,会盟是绝好的时机。何况,苻妄钦还答应和王上并立为帝……
又见使者来报:苻将军为表诚意,特送大梁新君为质。
慕容飞忙命使者将那小皇帝带进来。
须臾,殿内走进一个少年,身上挂着大梁皇室特有的皇龙玉佩。少年满口的崖州话,斥责苻妄钦乱臣贼子。
听闻新君在崖州长大。如此,讲崖州话,倒是合理的。
慕容飞命人问他大梁宫中的情况,所答亦分毫不差。
众臣再劝。
慕容飞坐在兽皮椅子上,沉思一会儿,叫来南平公主辨认。
虽南平公主在京都时,新君并未出现。但,同是皇族血脉,总有些相通之处。
话说那朱南平自孙册死后,疯疯傻傻,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见了少年,大声尖叫着,让他快走。
慕容飞挥挥手,让侍卫拉下南平公主,好生服侍着,莫让她再犯病。
他踌躇着,让人把少年绑起。
随之,找来国师,悄声吩咐了一段话:若会盟无恙,如何如何;若会盟出了意外,领着勇士们如何如何……
两手准备。
诸事做妥,才放心给苻妄钦去书,同意会盟。
苻家军与南界的往来,传至大齐。
孟旭骂了几声慕容飞朝秦暮楚,便开始思忖起大齐的前路来。
兵部侍郎薛渠上谏道,若独让慕容飞与苻妄钦结盟,那大齐危矣。南界弹丸小国,蛮夷之辈,凭甚排在大齐的前头?
孟旭深以为然。
他素来要强惯了,怎能受这般气?要会盟,也该是大齐拿的好处多。
于是,不顾薛王后反对,整顿兵马,骚扰大梁边境,给苻妄钦一些颜色看看。他就不信,苻妄钦有三头六臂,能应付得过来几处乱子。
果不其然,仗才刚打,就收到苻妄钦的信函。
两方会盟,改为三方会盟。具体事宜,待齐王来永州商定。
信函末尾有一句:齐王盖世之才,当不惧小小会盟。一土一城,皆不能伤你我之和气。
孟旭冷笑。
连慕容飞都不惧怕的事,他又怎能惧怕?
为国祚而会盟,是王者之担当。他理应趁此向苻妄钦开出条件,索要更多的城池土地。
薛王后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孟旭不要去。
孟旭推开她,道:“王后之策,行不通,往后国事,还是莫要多言了吧。”
自薛王后铩羽而归,孟旭对她的不满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焉肯听她的?
宠妃李氏在侧,言道:“王上神勇,子孙万世之福。待王上归来之时,想必大齐堪舆又将宽阔几许了。”
此言甚合孟旭心意。
薛王后流泪道:“王上万尊之躯,怎能以身入险境?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孟旭仰头道:“寡人不惧,大齐数万勇士亦不惧。永州会盟,若苻妄钦不肯乖乖听话,寡人自有打算。王后,寡人看你是功臣之后的分上,对你一再包容。若你再不识大体,休怪寡人无情无义!”
转身,与李妃道:“等寡人平安回来,立宗儿为太子。”
李妃叩拜:“臣妾谢王上隆恩。”
薛王后瘫坐在地。
她一心想做“贤”后。奈何孟旭从未属意于她。
有用的时候,便用。无用的时候,抛掷。
她徐徐起身,往昭若寺外的丽水河走去……
身后,是锣鼓送别声、孟旭的高呼声、车马声……
祖父啊,您是大齐第一武将,为孟氏立下汗马功勋,您一生峥嵘,战死沙场,奈何曹太后崩逝后,无人能压制孟旭。他一意孤行,屡屡犯错。好大喜功,不知量力而为。祖父啊,您一心守护的山河,怕是要乱了……
王后的死讯传到锦都,市井百姓,掩面而泣。
人群中,秦琨玉的哭声尤为悲切。从前恨不为王后,今幸不为王后。
后世,大齐书有载:王后薛漪,锦都人也,名将薛公之嫡孙女。满门二十男,皆为国身死。齐棹王十一年,得上命,入宫为继后。王后有男儿风,为人疏阔豪迈,每以胡装觐上,言,袭祖父之志。同年,亲入大梁,以计谋国,败归。冬月,大梁诱上永州会盟,王后苦谏而未移王心,泣血昭门。王后以亡国之兆,沉丽水河,崩。其年十六。无子。
两日后。
阿季站在永州府衙的一棵苍梧下,遥望云端。
梅川从身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阿季,你莫要担忧。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阿季转过身来,拥她在怀。
“有你在身旁,我从无所忧之事。”
有兵丁来报:“禀将军,南界王、齐王已先后到了章台。”
“好。”
阿季大踏步走出门,梅川紧跟在他身后。
章台,位于永州城外二十里,平静如许,暗藏玄机。
慕容飞与孟旭坐在石椅上,身后皆站着成群的勇士。
阿季迈入,笑道:“二位兄台,久候。”
慕容飞道:“苻将军姗姗来迟,可是因有佳人绊住了脚?最难消受美人恩呐。急什么?等你做了帝王,后宫三千还怕缠绵不过来吗?”
在场人等哄笑起来。
孟旭正色道:“慕容兄,议正事要紧。”
阿季道:“还是齐王明白。”
他唤了声:“上酒!”
仆役端上酒来。
慕容飞和孟旭都不动酒杯,谨慎得很。
阿季举杯饮尽,笑道:“苻某君子之意,二位兄台莫要错会。”
孟旭一挥手,身后的人拿出舆图来。
他先发制人,道:“大梁谁做君主,与寡人无关,寡人亦无暇管。苻兄若是能将图中所圈之地相赠,寡人乐见苻兄为君。”
阿季看了一眼那图。
好大的胃口。
慕容飞道:“本王之见,与孟兄相同。来人,拿上舆图——”
阿季道:“二位兄台莫急,国土大事,咱们好生商议。”
如此,阿季认真与二人商讨了两个多时辰,最后只余一山一河之事未定。
天色已晚。
慕容飞不耐烦道:“怎的苻兄如此啰嗦!苻兄乃窃国之人,何必锱铢必较!”
这话说得很重。
言外之意,苻妄钦本来就是大梁的叛臣,二人愿与他并尊、承认他的君王之位已是天大的颜面,怎还好讨价还价?
阿季微笑道:“慕容兄说得也是。入门行窃之人,能窃到便是幸运,何敢盘算窃了多少?”
转瞬,又道:“这样,时辰不早了,咱们小憩片刻,观场歌舞,便签了这盟约。”
孟旭巴不得早些了事,点了个头。
慕容飞环顾左右,亦点了个头。
阿季拍拍手。
一群美艳如花的歌姬舞姬翩然走了进来。
丝竹奏起。
歌声婉转。
舞姿曼妙。
外面,黑压压的人马悄然逼近章台。
内室,舞姬扭着腰肢,甩动水袖。
那水袖像蛇一样,一会儿游向阿季处,一会儿游向孟旭处,一会儿游向慕容飞处。
歌姬唱到“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时”,那水袖忽然缠住酒桌上的孟旭与慕容飞,往阿季的方向一拉。
章台登时大乱。
水袖越缠越紧。
阿季本就身负神力,又兼之眼疾手快,一手举起一人,抛于窗外。
窗外早已有铁笼接应。
人落,铁笼关。
眨眼的工夫,消失不见。
章台内,激烈地打斗。
一阵奇怪的哨声传来——
南界国师率领盘着长蛇的两千名死士冲了进来。
南界蛇虫甚多,王室更是养着几千条剧毒之蛇,称之为“蛟龙”。
南界国师道:“苻贼!若不乖乖放了我王,蛟龙之毒,一沾,无药可解!”
阿季一边挥刀斩着长蛇,一边拥着梅川跳出窗去。
虽苻家军人数众多,又极善战,奈何那些长蛇猛而迅疾。
万不能被咬到!
千钧一发!
那长蛇快撵上阿季!
一匹赤红色的马奔了过来——
赤马口蹄并用,拦住长蛇的去路。
长蛇缠住马。
得了空隙,阿季已带着梅川坐上马车,飞快往北。
梅川扭头,看着那赤马,泣不成声。
她那日看到朱瑁投胎为马,为他的命运流泪。而到今日,她才蓦然明白,他为何要做马。
“若他负你,我驮着他跳泗水河喂鱼。”
这是朱瑁对她说过的话。
阿季没有负她。
朱瑁做马,投胎到永州,为了保护她。
马车越行越远,她看着赤马倒下,撕裂的疼痛感从心口传来。
雪花无根,向死而生,却总是用生命护她平安。
阿季不明缘由,不知梅川因何而哭。他将梅川搂得紧紧的。
风月、周旦、苏意睦等人带一队武艺高强的僧侣从南界救回时允和那个被充作新君的少年——他本是与新君一同在崖州读书的孩子。新君入京之后,居于宫闱,孤独寂寞,念起旧友,命人将其接入京都。此次,恰好帮了大忙。
章台啊,章台,一夜之间,成为坟冢。
星阑率太傅等人出京都外一百里迎接阿季。
鼓乐喧天。
星阑亲扶阿季下马。
阿季当众宣布:此计由新君部署,他不过是听命而已。
人群高呼:陛下英明!陛下英明!陛下英明!
星阑之威望,如百尺高楼,陡然而起。
南界、大齐,元气大伤。
以二君王相胁,两邦主事之臣不得不交出碧龙玺、割让城池。
所有的纷争都结束了。
邻国受挫,大梁二十年内无忧矣。
登基大典,壮观宏大。
阿季将苻家军兵符交予新帝。
往后,就要看他的了。
能为大梁做的、能为新君做的,他都做了。
据说,孟旭、慕容飞二人被放归国后,深感无颜面对百姓,自尽谢罪。王位传与子嗣。
将来,将来的天下会发生什么呢?
不得而知。
总是与阿季、梅川无关的了。
事实上,永州会盟的第三天,即新帝登基大典翌日晚,在将军府的听梅苑,那黑衣人又出现了——
“天劫已过。”
黑衣人笑着。
“真龙,白梅,你们可返仙境了。”
阿季的身边凝聚起淡淡的光环。
他终于也都想起来了。
亿万年的前尘。十世的漂泊。
她对他的救赎。
他握紧梅川的手。
巨大的漩涡卷住他们。
他的手一刻也没松开。
在漩涡中。
梅川仿佛看到了安香,她在给时允补着战袍。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口中念叨着:“快要与梅妮做儿女亲家了……”
对不起,安香。对于这个时空而言,我只是个过。
你苦了半生,我愿你从此幸福。
永远幸福。
梅川又看到淮王,他正在藩地的府邸中与小盒子玩双陆。风月与周旦点着筹码。
其乐融融。
珩儿,何其庆幸,你一直都是这样一个纯真善良的孩子。
淤泥不曾污你。
血腥不曾染你。
再度睁开眼。
白雪皑皑。
祁连仙境。
黑衣人仍是站在他们面前。
“我以为情爱不过是男女无聊至极生出的戏码。深厌你们不思好生修行,偷尝禁果。故命天兵拿了你们,罚你们下界一千年。我冷眼瞧着一幕幕的画面,生生死死。白梅,你居然真的改变了青史,渡了他的最后一世。”
暗香浮动。
他又道:“雪花比你更痴。不过,求仁得仁。他自己选的归宿,怨不得任何。”
梅川跪了下来。
“白梅愿以半树枝桠,换雪花返回祁连。”
她抬起头,黑衣人已消失在眼前。
天顶传来梵音。
“万物皆有命。万物皆有序。命由己渡,命由己择。”
许多个日子过去以后。
梅川在祁连仙境诞下孩儿。
如阿季所愿,是个闺女。
真龙与白梅之女。
生来带着仙骨。
小小的女孩儿,睁开眼,看着父亲、母亲甜甜地笑。
眉眼间,依稀有父母二人的影子。
阿季抱着女儿,一刻也不肯松手。
梅川笑着。
神仙眷侣。
爱女娇俏。
她已得到了天地间最好的东西。
只是,心口有时总是禁不住地疼。
祁连山又落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再也没有朱瑁那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