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八月了。
西南之地的草,入了夜,带着露水,湿漉漉的。
一颗颗明亮的星星,落在梅川含泪的眼中,星光在泪光里摇曳,破碎,散开。阿季仿佛觉得自己同那些星光一起,映在了她的眼里,随着她的眼泪,在晚风里摇曳,破碎,散开。
欢喜如刀尖之蜜。
他在刀尖上行走了许久,那蜜,他忍不住要尝一尝。
“阿季,阿季……”她含糊不清地唤着他。
邸报上的那一行字又闪现在阿季的脑海。
他一想到她与旁的男人或有过亲密的举动,那亲吻里渐渐带了掠夺的气味。
萤火虫飞啊飞。
围绕着这对男女。
阿季的呼吸渐渐重起来。
他闷哼着:“你与他,有没有……”
“谁?你说什么?”梅川眼神迷离。
“我说的是他,朱瑁……”
提及这个名字,他赌气着,一用力,两人跌进绵软的草丛里。
不知名的小野花颤巍巍地晃动着。
梅川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恼了,道:“有,你离京之后,日日都有……”
她试图推开他。
他的手臂却如铁一般,钳着她,动弹不得。
梅川一口咬上他的肩。
方才在营帐中饮的酒,馥郁着,上了头。阿季的心里满满都是占有欲。
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她越是想推开他,他就越是执拗。
七分情动,三分嫉恨。
浑身的火苗被点燃。
他用宽大的袍子罩住她。
在这天与地之间,在四下苍茫的夜里,他仿佛觉得回到了将军府,迈过长长的回廊,到了他对她表过衷肠的书房。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
她身上隐隐地散发着梅花的香气,似千树万树的梅花开放在这夜月下。
“这一辈子,你只能是我的人。”
他忽然觉出了什么。
搂她越发紧。
这个嘴硬的女人,是骗他的。她断然没有与朱瑁有过男女之事。
她是纯净的。
在巍峨的宫廷中,在森森的皇权下,她受封为贵妃,却始终为他坚守着。
阿季觉得自己的心要化开了。
他所有的坚硬都被眼前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融成涓涓流淌的水。
汗珠落在草地上,和露融为一体。
去他的矜持。
去他的顾忌。
倘若前路是深渊,与所爱之人肆意一场,也是不枉了。
良宵一寸焰。
他年幼丧母,少入行伍,冷心冷面,与她欢爱情浓之时,他时而是矫健的汉子,时而是莽撞的少年,时而又是幼童。她填补了他半生的荒芜。
原来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他会卸下世间一切防备,回归到人性之初的本真。
原来这滋味美好得让人想要落泪。
一次又一次。
两人像守着一罐糕饼却一直克制隐忍的孩子,同时揭开了封口。
不吃尽罐中的糕饼,不止休。
一切都安静下来。
他抱着她,看着明月隐在了云层。
“阿季,我们都不要争了,远走,好不好?”
“去哪儿?”
“往西北走,一直走,去祁连山。”
“去祁连山做什么?”
“你相信吗?我们从前都是祁连仙境的仙人。”
他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
“兵荒马乱的,不拘躲到哪里,都会被捉出来。横竖不得安宁。我想好了——”阿季说着。
梅川紧张起来:“你想好什么了?”
“既躲不开纷争,不如,争个痛快,争个清白。”阿季道。
“如何争?”
此时的山野虽然宁静,梅川却感受到战鼓雷鸣。
“我断不能让我的那些兄弟们受制于旁人。大梁朝野,不管是哪个武将接手了我的兵,都不会善待他们。恐怕,回到京都之后,时允他们这些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将官,都会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治罪。”阿季缓缓道。
“你想重新接手军营?”
“嗯。”
“那么,在新帝眼中,便是与造反无异了。而且,齐军若发现你利用了他们,会放过你吗?”
说起“造反”二字,梅川眼皮直跳。
她拉着阿季的手。
这时的她,尚还怀着一丝侥幸。
期待梁庭赦免阿季。
“你现在易了容,所有人都没认出你的真实身份。你回到原来的面目,就当在齐营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你便说,那日负伤之后,被农户搭救……只要不曾反,就还有机会……阿季,我们还有机会……”梅川说着。
阿季轻轻地抚着她的发丝,道:“你呀,你高估了他们的良善。”
“不行,我让你听我的,你一定得听我的。”
“忍字头上一把刀……”他一脸拿她没办法的表情。
“行,听你的。”
她是他最后的宽宥。
有了今夜的甜蜜,他对朱瑁的厌恶没有此前浓烈了。
若事情的发展,如梅川做愿,就此打住,那么,一切都还来得及。
后面的种种便不会发生。
然而——
一声厉喝打破夜的沉寂。
“好一对狗男女!好一对军中细作!”
寒光闪过。
狐狸脸的女子采桑持剑刺了过来。
“我要拿下你,禀与主帅。”
阿季忙迎了上去与她厮打。
她不是喝下蒙汗药吗?
难道这么快,药劲儿就过了?
她跟踪他多久?知道了多少?
采桑的功夫邪而狠戾,招招下三路,不可小觑。阿季与她过了数招,梅川在一旁焦急着。
过了子半,山野的风渐渐地凉了。
梅川的面颊滚烫,心中默默祝祷着。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一张网已从背后向她靠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采桑引开了阿季,给了黄雀可乘之机。
这黄雀,便是吃了阿季数次亏的钱总兵。
梅川是陛下亲封的全贵妃,自离了京,陛下便给钱总兵下了密诏:务必看好全贵妃。
可人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了……
钱总兵慌乱不已。
丢了凉州,他可以解释“非战之罪,时不利也”。可弄丢了全贵妃,他拿什么跟陛下交待?
眼下,大军节节败退,他一直想不明白,齐军为何突如天助。原来,是苻妄钦这个叛徒。
他心中得了意。
这下,咬死了,必可以让苻妄钦永世不得翻身。
梅川的口被堵住,网将她缚起。
她被塞上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没命地往北方奔去。
是大梁京都的方向。
钱总兵决意拿她“将功折罪”。他会编排出一篇话来,说苻妄钦强抢全贵妃,他冒死从贼人手中将全贵妃夺回。贼人投奔了齐军。
如此,苻妄钦绝对是回不得大梁了。
他将苻妄钦的后路断得干干净净。
他再也没有了对手。
陛下不得不更加倚仗他……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阿季终于将采桑制服,回到原点,梅川却已不在。
四下无人。
他心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