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们应着声儿,将男人拖到昭若寺的柴房。
大齐历代君主尚佛。昭若寺,香火鼎盛。就连柴房,亦干净整洁。
一路颠着,男主口中吐出不少污水。
秦琨玉唤一个小沙弥端来一碗清粥,缓缓灌入男人的口中。
麻利地做好这一切,秦琨玉起身,向秋儿霜儿道:“我们走吧。”
忽然,男人反手一把扣住秦琨玉,闷声问道:“你们是何人?”
秦琨玉通过他的口音断定,他非大齐之人。
男人身手敏捷,不似寻常农人,应是武夫。
秦琨玉道:“我们是救你的人。”
“这是在哪儿?”男人问。
“锦都,昭若寺。”秦琨玉答道。
秋儿霜儿见男人恩将仇报,扣着自家小姐,急了,忙要唤人。
秦琨玉向她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莫要慌张。
床上的苻妄钦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一身红衣的梅川站在城墙为他送别。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孙册递给他的邸报。迟迟未来与他会合的钱总兵。大齐将领的偷袭。一心潭边的绝望。
他的思绪停留在一心潭。
他记得他被迫无奈,跳下了一心潭,水流湍急,冲走了他身上的铠甲衣物……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手渐渐松开。
大齐的水域多相连。
原来,他竟漂泊到了锦都。
军中现时怎样了?
碧龙玺在混乱中可有丢失?
还有,那个他不忍想起的女子,梅川,她在京中还好吗?她做了朱瑁的妃子,究竟是她自愿,还是被迫?
苻妄钦捂住头。
脑子杂乱且痛。
秦琨玉道:“我们是在丽水河中将你捞起,你浑身是伤,身份不明。现时正是梁军齐军交战之际,你是谁,如实说来。”
苻妄钦想了想,闭上眼。
当今之际,唯有先安然活下来,方能图后路。
“我是西都龙威镖局的一名镖师,战乱之中,押一趟货物到锦都,谁知半路,被强盗所害,推入河中。同伴们都死去了,只剩我一人。”
西都。是了。他确是西都口音。
西都与凉州相邻,是梁齐边境。
有功夫,却非军中人,原来是镖师。
镖师嘛,浑身上下无有贵重之物。就连贴身穿的单衣,都是粗布织就。这本是苻妄钦平素在军中的简朴作风,与兵士们同袍同食。然而,在此时的秦琨玉眼里,却是很好的佐证。
佐证了苻妄钦的谎言。
她信了他的身份:“如此,倒还说得通。”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怎的,苻妄钦想起与梅川的第一次相遇。在营帐中,她唤他的乳名“阿季”,她说她是祖传的神算之术,通天晓地。
苻妄钦心头一阵酸涩。
为何,这些甜蜜的片段,此刻咂摸起来,这般伤悲。
那张他朝思暮念的面孔,如何才能再见。
“我姓梅,单名一个季字。”
“梅季兄。”秦琨玉笑了笑:“你便放心在此处安歇养伤,我会嘱庙里的和尚关照你。”
说完,秦琨玉离去了。
无根无基的镖师。
异国人。
身负武力。
秦琨玉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脑海中兀地有了一个惊天的念头。
她需要一把刀。
这个叫梅季的人,岂不是出现得刚刚好吗?
秦府。
秦松平忙完公务,唤女儿一道进晚膳。
他膝下荒凉,唯得一女。
这些年,他没有少为女儿的婚事操心。锦都里的达官子弟,朝堂上的新贵,他都上着心。可谁料女儿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不过,眼下有比这更让他忧心的事。
他在饭桌上吃了两口,便放下箸来。
“我王还是太年轻啊。一众臣工上谏过,不宜轻率与大梁开战。可我王还是执意为之。只看着眼前的小利,任由齐兵在边境挑衅。这下子惹了大祸,大梁派大军来打,昨日,竟然连凉州城都丢了。哎。”他连连叹气。
秦琨玉道:“臣不言君之过,爹爹这话不该说。依女儿看,我王甚是英明果敢。他登基六年,亲政三载,大齐国力显见提升。年初的时候,天安一战失利。我王是个有血性的男儿,焉能不记此国耻?与大梁开战,并无错。”
秦松平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女儿。
“琨玉,爹爹知道你……你还是死心吧。”
六年前,齐王孟旭继位之初,朝臣们商议着选后。秦琨玉的名字在候选之列。
她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时,被孟旭之母曹太后否决,大笔一挥,定了中书令的女儿高承。
秦琨玉羞愤交集,却也无奈。
她与孟旭、高承,年幼时曾在宫宴上相识。她的容貌、才学,在世家女子中,当属翘楚,为何曹太后宁愿选平庸的高承,而不选她呢?
她想不通。
她待字闺中,这些年,议婚无数次,可她谁也看不上。
她一心认为,只有孟旭,才是她的良配。
老天有眼,去岁,高皇后崩逝了。而当年独挡她进宫的曹太后早在三年前就故去了。
一直守在闺中未嫁的她,仿佛看到了曙光。
她寄予了全部的期望,想做继后。
可是,一月前,孟旭下了诏,定的继后之人竟然是薛之庆的孙女薛漪,于八月初八大婚迎娶。
她的希冀再一次被打破。
她不甘啊。
春尽薄朱颜,俯仰岁将暮。
眼看着,她这朵花就要零落,后位却又与她失之交臂。
秦松平道:“我王心中有权衡,战事在即,他定了名将薛之庆的遗孤为继后,为的是鼓舞士气。琨玉,这是你的命。命中没有的,怎么奢想都是枉然。你早一些看清为妥。等战事过了,安心择一户人家,嫁了吧。爹爹求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说着,秦松平抹了抹泪。
不。
她不想认命。
她去昭若寺祈福,霜儿以为,她是在祝祷菩萨赐给她一位如意郎君。这话,对,也不对。她的如意郎君自始至终只有齐王一人。她是在求菩萨给她一个机会。
柴房中,那个她无意中救下的镖师,不正是她的机会吗?
菩萨是在保佑她啊。
一个异国的武人,就算做下什么,与她秦琨玉有何干系呢?
没见过世面的镖师,怕是得些银钱,便感激涕零,提着脑袋卖命了。
秦琨玉凝神想着,嘴角微微地冷笑。
秦松平被女儿的模样吓得不轻,连忙道:“琨玉,你听到爹爹的话了吗?”
秦琨玉回过神来,娇俏一笑:“女儿听到了。爹爹放心。”
她放下碗,乖巧地用手抚了抚秦松平的胸口:“女儿答应您,早早将婚事落定。”
秦松平以为她想开了,爱怜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三日后,昭若寺。
因有秦琨玉的关照,小沙弥往柴房送了不少药与吃食。
苻妄钦身体底子强健,有了这些药与吃食,慢慢恢复过来。
期间,秦琨玉来看过他一次,见他在院子里虎虎生风地打拳,好像很是欢喜。临走时,还留下了一锭金子,道:“梅季兄可去锦都城里转转,或买绫罗,或买刀剑。”
苻妄钦对她的热络有些不惯。
他问她的名姓,她不答。
但他依稀看到她的马车的灯笼上,写着一个“秦”字。
晚间。
苻妄钦摸出柴房,在昭若寺外转悠着。
他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躲过锦都至凉州巡防的齐兵,走哪条路回营为妥。
主帅几日不归,营中不知乱成何等田地。
突然,暗影中一只手臂拽住他。
苻妄钦灵敏地回击,一个过肩摔,将那人摔倒在地。
地上的人道:“苻兄,我可算找到你了。可没想到,刚找到你,你便给我送了这样大一个礼……哎哟……”
是孙册的声音!
苻妄钦将他扶起来。
真的是孙册啊。
苻妄钦忙问:“孙兄,你怎么到了此处?走,与我一同回营吧。”
孙册还未开口,已红了眼眶。
“苻兄,军营出大事了!你怕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