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周镜央没有在孙石匠办完差事后,将他灭口呢?
她留着孙石匠一定还有别的用处。
梅川想着,命人将孙石匠关进一个铁笼中。
据太子私邸的余管家说,这铁笼曾用来关难以驯服的猛兽。四面都是封闭的,唯有顶部,留了一个口子。
孙石匠起初在铁笼里哭喊着,叫嚷着,直到筋疲力尽,老实了起来。
梅川带着这铁笼,进了宫。
太子见她从京南集市归来,从文德殿的大椅上起身相迎。
梅川指着铁笼道:“殿下,这里关了一个人。”
“何人?”
“您还记得微臣在西宫苑的湖边跟您说过的话吗?关于意和的孩子,那时,微臣没有证据,便没有向殿下言明此事。现在,微臣找到了证据。微臣此次去京南集市,不仅探查到关于时疫的原委,也意外揪出了陈年的事由。”梅川走上前,低声道。
太子一步步走向那铁笼。
孙石匠早已在铁笼中被关得惊惧万分,只想保命。太子问话,他便抽抽噎噎地答着。
太子越听,面色便越沉郁。
“你胆大包天。可知你收养的那个孩子,是何身份。”
“银桃妹子说了,不许小人打听……小人原以为,银桃妹子可怜我夫妇二人不生养,给我抱了孩子来,让我有个后,可……可谁知……过了几年,又说,娘娘让这孩子进宫……我,我……我只懂听命,旁的一概不敢问……”
“那进京贩羊的塞北人,现时在何处?”
“不知……小人真的不知……”
铁笼被安置在文德殿的偏殿,派了重兵把守着。
梅川道:“殿下,当下最要紧的,便是治疫。微臣这就回医官署斟酌药方。证据保留,等陛下从邺城回来,亲自面呈与他。现时,陛下与周贵妃在行宫。周贵妃与塞北有勾结。难保行宫中没有她的人。微臣怕,若过早揭露此事,不利于陛下的安危,亦不利于社稷的安危。”
太子缓缓踱到文德殿当中的大椅上坐下:“便按梅医官说的办。”
他眼中有几分颓唐,几分挣扎,终于还是开口,吩咐马之问道:“将那孩子带过来。”
他似乎很渴望见到那个孩子,又惧怕直面那些锥心的往事。
他不能想象那孩子这些年,经受了多少折磨。
少顷,马之问将小盒子带到了殿中。
大殿中的人都退下了。
只余太子和小盒子。
小盒子的手上,还沾染着泥土。他被马之问带来之前,正在未央宫中整理花圃。未央宫上下习惯了将最重、最不讨巧的活儿分派给他。
殿内安静极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对视着。
太子恍然间看见意和从一片大雾中向他走来,她笑着,唤他:“殿下,一别经年,你还好吗?”
意和。这便是你的孩子吗?你留在这世上的血脉。你生命的延续。
大雾散去,意和眨眼间消失不见。
太子知道,这是他的幻觉。
“你过来,离本王近一些。”太子唤道。
小盒子怯缩着上前。
“你叫什么名字?”
“贵妃娘娘给奴才取的名字,叫小盒子。”
“不,你叫星阑。”
随山逾千里,浮溪将十夕。鸟归息舟楫,星阑命行役。从前,意和最喜欢这首诗。
星阑,就是夜将尽。
意和总是跟他说,所有的黑暗都将过去,殿下会等到自己想要的。
她笑言,将来,若有孩儿,不拘男女,便叫这个名字。
星阑。
景随行迁,时共行移。
故人已不在,眼前唯余这个孩儿。
有轻缓的脚步声临近大殿。
是杨宝林来了。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太子与小盒子相对,满脸伤感的神情。她以为自己的猜想是对的。那京中零星的传闻是真的。
“爷,妾身听马舍人说,您还未进晚膳,便做了一碗汤圆送了来。您要不要尝尝?”
汤圆。
团圆。
太子倦怠地点了点头。
杨宝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盛了两碗,一碗递与太子,一碗递与小盒子。
“爷,妾身初见这孩子,便觉投缘得很。妾身能否将这孩子带到清和院?妾身一定会好好照顾他。”杨宝林看着太子的脸色说道。
良久,太子道:“那便有劳你了。”
杨宝林忙道:“爷放心妾身,是妾身的福分。”
小盒子一声不吭,他沉默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虽然,没有一个人将话讲明白,但他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他的命运即将改变。
杨宝林带着小盒子回到东宫的清和院,命人将他带去沐浴、更衣。她早已按小盒子的身量备好了几身锦袍。
不一会儿,鸿鹄走过来,附在她耳边回禀:“宝林,奴婢给那孩子擦洗的时候发现,那孩子净身并不彻底。当年下刀的太监或是不忍,留了一手。”
杨宝林面色平静:“此事不要声张。”
“是。”
是夜,梅川翻遍古籍,反复推敲,写出了一张治疫的方子。
到辰时,禀于太子。
太子吩咐下去,医官署并京中所有药铺,按此方抓药,在京南集市口,架起数十顶大锅。药熬好后,兵丁们将药散与身染时疫的百姓们。
然而,两天过去后,时疫未见消退,那些服了药的人,也并未见好。
朝中渐有官员,对梅川医术的信任有了动摇。
京南集市依然在封锁中。
那些被禁足的百姓们躁动不安,开始聚集闹事。
梅川双眼熬得通红,她赶往京南集市,一则安抚民众,二则看一看百姓服药后的症状,找出药方的不足。
可是,她刚走进京南集市,便被暴民包围了。
大伙儿声讨着,质疑着。
梅川大声解释,可是,她的声音很快便湮没在喧嚣中。
有兵丁通传道:“太子殿下到——”
梅川回头,见朱瑁真的来了。
他一身玄色衣裳,站在皇舆上。
自京中时疫盛行,他清减了许多。玄色袍子被风吹着,呼呼作响。
朱瑁高声道:“各位,本王乃当朝太子朱瑁。京有时疫,本王寝食难安。京安,则天下安。本王无一刻不挂念百姓安危。本王以东宫之位,恳请大家,相信梅医官,相信朝廷治疫的决心。本王,与全城百姓,同进退。”
众目睽睽之下,他摘下头上的太子金冠。
“时疫一日不除,本王一日不戴冠。”
人群安静下来。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跪在地上,高声喊:“太子殿下贤德,千岁千千岁。”
所有人都随之跪了下来,齐声道:“太子殿下贤德,千岁千千岁。”
太子从皇舆上走下来,看向梅医官,重重道:“梅卿,本王永远相信你。”
不论朝中官员怎么看,不论京中百姓怎么想,他信她。
他信她的为人。
他信她的医术。
正在这时,人群中突然蹿起一个妇人,手持匕首,朝梅川刺来,口中喊道:“草菅人命,庸医拿命来!”
太子高呼道:“保护梅医官!”
太子拔出腰间的剑,挡那妇人手中的匕首。侍卫们奔过来。那妇人眼疾手快地割开自己的手臂,血流出来,她将血洒向梅川与太子。
染上时疫之人,身上的血是带着疫病的。
杀不死他们,让他们一同染疾也是好的。
梅川本能地闭上眼与口。
妇人被一箭射杀。
射箭的,是苻妄钦。
他骑着马奔来,见梅川无恙,方向太子道:“殿下,乱情当用重典。”
他走向那倒在地上的妇人,用剑挑开她的衣裳,她的后背纹着一只雄鹰。这是塞北军营的标识。
这妇人是塞北的探子。
时疫发生后,苻妄钦便一直探寻疫病的源头。塞北的羊群发瘟,大片死去。他们便将这瘟疫,有意散播到大梁百姓的身上。
塞北的探子,混在京中搅浑水。
他现已查到京中所有细作,尽数绑了起来。
他看着梅川通红的眼,憔悴的面容,想劝她,又知大难当头,她心意已决,是劝不住的。
“好好儿的。”
无尽的担忧,心头的矛盾,尽数在这四个字中。
皇舆回宫。
那妇人的血,又零星溅到太子的眼中。
到了傍晚,太子开始发热。
梅川屏退闲杂人等,只留马舍人,戴上“安疾”,在文德殿近身伺候。
梅川在医官署坐了整整一夜,灯光照着她的脸,一直到灯油燃尽。
天光乍破,她写出了第二张药方。
药煎好,端给太子服下。
薄疏的晓雾被轻风驱得罄尽,一轮崭新的太阳从宫廷的上方升起。
马之问跪在地上,泣然道:“殿下一定会平安无事。”
太子淡淡地笑了笑:“有梅医官在,本王从未担心过自己的生死。梅医官定然是有办法的。”
他看向梅川:“梅医官信命吗?”
“我信,也不信。”
“哦?”
“命由天定,但事在人为。”
侍卫站在门外:“请奏太子殿下,邺城的回函到了。”
梁帝离京后,每隔三日,太子会将京中事务整理汇总,奏与梁帝。梁帝回复三个字“朕已阅”,再命人送回来。
今日的回函,依旧如此。
太子却看着那三个字出神。
梅川问道:“殿下怎么了?”
“梅卿,本王怀疑,行宫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