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煮酒》有言:宣和太子朱瑁,天启二十七年,上率百官祭天神、宗社,立为东宫。同年,二十八星宿之白虎星衰微,上甚喜。天启三十年,上为其择光禄大夫杨晋之女杨令仪为太子妃。次年,太子妃薨逝。
此后,便没有太子娶妻的记载。
东宫内室空悬,太子孑然一身。
直到去岁,梁帝将杨晋的另一个刚到及笄之年的女儿杨令佩赏与他,他才不得不收下。给了“宝林”的位分。在东宫料理诸项琐碎内务、人情往来的事宜。
“东宫无子”,一直为人诟病。
梅川听了太子的话,迎月笑道:“殿下,若是意和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您平安顺遂。杨宝林无过,望殿下珍惜。”
桌案上的一豆烛光照着太子的脸。
他道:“杨宝林,是父皇的人。放她在身边,不过是多个人监视我罢了。”
梅川道:“不管她是谁的人,既入了东宫,便是殿下的人。斯人已逝,殿下该往前看。此次,殿下出征剿匪,来日平安归来,还是为储位着想,早早诞下子嗣为宜。”
说完,梅川便匆匆离去。
走到东宫的庭院,她恍惚看见有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檐下,打量着她。
那女子犹疑一会儿,还是叫住了她:“梅医官——”
梅川回头,见一个鹅蛋脸、睡凤眼的女子提灯向她走来。
睡凤眼,眼角整齐,漆黑藏神,平静内敛。
那女子穿着一身儿靛青色的宫装,无有环佩,只有发髻上的一支玉钗。
她气地见了个礼:“梅医官,难为您想着爷。”
梅川曾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她一面,知道她便是杨宝林。
她回了一礼:“杨宝林言重了,不过是医官应尽的本分。”
杨宝林道:“我进宫的日子虽浅,见到的事却不少。爷多灾多难,这东宫素来不太平。有道是,比金銮殿更凶险的地方,是东宫。比帝王更难做的,是太子。爷这回出征,便是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吉凶未卜。宫里头许多人,巴望着爷出事。谁是真情,谁是假意,我冷眼瞧着,心里明白。梅医官,您做的并非本分,乃情分。您放心,您为着爷,等爷有了来日,必不负梅医官。我亦甘愿居梅医官之后。”
说完,她又将那三个字沉沉地重复了一遍:“您放心。”
她年纪尚轻,不过才十五六岁,说出的一番话,却老练持重。
她误会了梅川的意图,来给梅川吃“定心丸。”
梅川看着她,想着太子的话。
她不欲多做解释。
在这深深的宫墙中,梅川学会了讳莫如深,不置可否。
她道:“杨宝林莫要过于担忧。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微臣乃宫中医官,理应以各位主子安危为计。”
梅川俯身,退下。
杨宝林在背后幽幽道:“梅医官不肯与我交心。也罢。爷好,比什么都好。”
梅川走远了,杨宝林犹提着灯站在原地。
风吹着她的衣袖。
夜来凉初透。
四月初七。
太子出征。
周旦随军一道出发。
本定了随行的三名军医,因赵医官吃坏了肚子,腹泻一晚,实是在榻上起不来身。医官署便添补了另一名经验老到的秦医官顶替。
西都各官员见储君与皇亲都来了,不敢怠慢,于城外三十里跪迎。
太子下令,免了一应宴饮诸事,一切从简。
刚安定下来,便要了土匪所处“傲峰山”的地形图,与各武将商讨战略。
周旦赶路疲乏,只想痛痛快快地歇息一番。太子命人催请了几次,不见他来,便作罢。
这厢,众人紧锣密鼓地筹备攻山。那厢,周旦命人叫了几个西都当红的歌舞乐姬,唱跳饮酒,好不快活。
太子虽未曾出征,但身为皇室子弟,自小在尚书房中,兵书乃必修课。加之身旁有武将点拨,当夜指挥偷袭,竟初得胜果。
奈何,那傲峰山地势甚险,易守难攻。想要再进一步,那土匪头子齐骉命人从山腰上推下许多大石。乱石阵下,官兵多有伤亡,太子不得不号令撤兵。
据说那齐骉早年曾中过秀才,腹中有点子文墨。他屡试不第,上山做了匪首。烧杀抢掠,淫人妻女,无恶不作。官兵来攻时,便据险固守,有恃无恐。
回到西都官邸,周旦所居的西厢房传来曲乐之声。
负了伤的武将气得直骂娘。
太子一声不吭。
他发现通往西厢房的回廊处,有纷杂的脚印。
那些脚印厚而宽大,不似女子的脚印。
倒像是功力深厚的习武之人。
当下,太子不动声色,回房安歇。
这个周旦,来到西都后,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沉迷歌舞。
他在用歌舞掩饰着什么。
翌日。
西都天降大雨。
傲峰山一角塌了方。
太子当即决定,趁乱出兵。
大清早,周旦尚在房中睡觉,马之问等人破门而入,架起周旦便往外走。
周旦睡眼惺忪道:“大胆,你们敢绑本官,本官可是淮王之亲舅,御口亲封的天策将军!”
马之问半哄半胁道:“大人,卑职自然是不敢以下犯上,只是您随军一场,殿下请您去观战。您就在旁边看着就行。”
周旦张张嘴,无话可说。
大雨倾盆,战甲之上,太子一身玄衣,负手而立。周旦站在他身旁,烦躁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忽然跑来一群百姓。
每人手中牵着一条猎犬。
这些人皆是太子吩咐马之问连夜寻来的西都周边的猎户。猎犬最是忠心。且熟悉山中地形,面对危险之时,井然有序。
“以犬为先行兵,乱土匪之阵脚”,是昨夜太子灵光突闪,想出的战计。
汉时,陈氏孔璋有书云: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
对待齐骉这样狡猾的匪首,显然不能以寻常的策略攻之。
太子在雨中一挥手。
猎户们将手中的猎犬放出。
“冲啊——”
猎犬们狂叫着,往山上奔去。
土匪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齐骉的命令下,弃了山寨,往深山老林中撤去。
然而,就在战势一片大好之际,从天而降一群人。
他们穿着土匪的衣裳,手中拿着土匪用的菜刀、铁锄等武器,向太子等人攻来。
为首的那人叫嚣着:“犯我傲峰山者,速速受死!”
太子冷冷地看着那群人。
一向胆怂的周旦此时倒硬气起来,道:“朱瑁,你身为主帅,还不迎敌!若你临阵脱逃,我必上参一本,让陛下瞧瞧当今太子的胆量!”
太子从腰间拔出剑,那剑直指周司马:“闭嘴。”
周旦缩在战甲的一角,口中犹然叫嚣着:“怎么?你不敢了?这就是文臣口中的贤德吗?不过如此!”
他字字相激。
那群人武功了得。直逼战甲。
奇的是,他们的目标似乎只是太子,而对周旦无甚兴趣。
菜刀砍来。
随从保护不及,太子以剑相抵,大腿上却生生挨了一刀。
血流下来。
意和那张如雪光萦绕的脸浮现在他眼前。
“殿下,走下去,走下去就好。”
他的手伸向怀中的药瓶。
那里有另一个女子对他的叮嘱。
“殿下随身带着,遇上危险,若是军医赶不及,这些药能急救,总不致有大碍。”
“殿下千万保重。”
风潇雨晦,天暗如夜。
大梁宫中。
文德殿。
“西都战报——”
兵丁奔跑着,将战报呈于案上。
梁帝刚服完药,欲打开战报。
未央宫的银桃急急求见:“陛下,贵妃娘娘昏倒了。”
梁帝连忙起身,放下战报:“早起不是还好好的吗?朕去瞧瞧。”
年迈的梁帝一阵风似的赶往未央宫。
一想起镜央有恙,他的心,如风吹残枝。
梁帝走后,一旁端着药碗的梅川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战报。
许是加急赶来,那战报上的字写得极潦草。甚至,好几次有涂改的痕迹。
主帅受伤,伤势甚重,军医束手无策。
梅川的心咯噔一跳。
太子不会是伤及动脉了吧?
眼下,除了她,谁能治这样的外伤呢?
可是,若梁帝得知太子伤重,会遣她前去西都吗?
不。
她不肯定。
梁帝对这个儿子的感情实在是太稀薄了。稀薄到只似君臣,不似父子。
他会有很多个理由不派她去。譬如,他有卒中之症,需要梅医官留在宫中伺药。譬如,来回路远奔波,不如在西都找寻名医,为太子疗伤……
梅川想了想,心一横,悄然用笔涂改了那份战报。
好在,她的字自幼写得像男儿,龙飞凤舞,有刀剑之姿。写于战报之上,并不违和。
她得去西都。
她不能让朱瑁死。
她梅一刀,要助朱瑁,扭转这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