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发生的事太突然。
梅川几乎是本能地推开太子。
她想要保太子的命,不是因为太子这个人,而是因为他“太子”的这个身份。
只需一年。一年就够了。
她扶保太子,平稳地度过这一年,登上皇位。那么,《青史煮酒》上的一切便都被改写。没有主少国疑,没有周氏乱政,没有扣押武将,没有竹林惊变。
自然也就没有后面的杀戮。
她与阿季的劫,便渡了。
梅川稳了稳心神,向太子还了一礼:“殿下,救您乃是大义,无须挂在心上。”
说完,她转身离去。
回到宫中的时候,三更了。
阖宫静悄悄的,唯有更鼓,一声声地敲着。
医官署东侧的偏房中,灯火幽幽。
纵是梅川蹑手蹑脚,安香依然听到了动静。
梅川不回来,她睡不着。
须臾,安香看到了梅川肩上的伤。
“梅妮——”她神情紧张。
梅川笑了笑:“没事的。一点小伤。”
安香低头:“我该陪着梅妮一起去的。”
梅川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姑娘,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要做的事很隐秘,越少人知道越好。你若跟我一起出宫,宫里的人就都该知道,今夜我不在医官署了。”
安香端来一盆热水,替梅川擦着血污。
“受伤的该是我,是我就好了,我不疼。”她认真道。
她自小在齐营受训,摔摔打打,什么样的伤没受过呢?
她宁愿伤的是自己,也不愿是梅妮。
“安香——”
梅川唤了她一声。
这是梅川第一次这么叫她。
此前,梅川一直唤她“莲若”。
嗯,莲若,梅川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好友。梅川最开始救她的因由。
可梅川现在,清晰地唤了一声她的本名:安香。
来这个世界里,度了一个春,看了人间的一场繁盛花开,经历过几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梅川不再仅仅把她当作“莲若”。
她就是安香,凉州女子,寡言地陪伴在梅川身边的人。会为梅川的一举一动担忧的人。
安香手上的湿帕子顿了顿。
她仰脸,眼神中有几分害怕失去的恐惧。
梅妮不再叫她莲若了。还会待她与从前一般亲密么。
她活在这世上廿多年,第一次学着怎么拿真心待一个人。
梅川握着她冰冰凉凉的手,轻声道:“莲若是我的好友,安香亦是我的好友。”
安香听了这话,什么都没有说。
有眼泪掉进铜盆里。
咸苦的泪,和铜盆中温热的水,融在了一起。
从太子私邸归来这一夜,梅川闻着屋内飘散的药香,做了一个梦。
仙境祁连,皑皑白雪,云腾雾绕。
她是一株修炼了千秋万岁的白梅,清傲地站在山顶上。
有个声音飘荡在她的耳边:“白梅,你可知,与你一起下凡的,不止是曾对你有过灌溉之恩的真龙,还有千万年前,曾飘过你身边的一片雪花。雪花无根,从风中落下,飘飘荡荡,可他最终却为你而死。”
梅川道:“那片雪花是谁?”
那声音笑道:“待你历劫归来,自知前世因,后世果。”
翌日,梅川醒来,心头有过一刹的茫然。
谁是那片曾飘过她身边的雪花呢?
映月阁。
南平公主正在梳妆。
布曼佝偻着,踱了过来。
布曼跪在地上,用南音请安道:“五公主安好。”
昔年母亲陪嫁的人里头,唯剩布曼一个。南平公主素来将他当作自己人。
她柔声道:“老布曼,起来吧。”
布曼看着南平公主,张了张嘴,似有话讲。
南平公主领会,屏退左右。
殿内只余主仆俩。
布曼低声道:“五公主,王今日晚间便要走了,想最后再见您一面。”
南平公主道:“表哥还没走吗?”
慕容飞进宫受冠礼的时候,他们曾匆匆见过一面。南平公主只道他已经回了南界,不承想,他还在京都。
布曼点头。
南平公主想了想,换了身儿便装,跟嬷嬷说,她要出宫到清平郡主家去一趟。这厢又悄悄叮嘱丫头去一趟清平郡主府中,送几双鞋面。
一切妥当后,她便随老布曼出了宫。
京西的江湖栈,是个极热闹的所在。三教九流,京中的各方消息,都从此地过。
南平公主上了二楼,走入一间房,一个魁梧英俊的男子站在窗边。那男子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他,就是南界新一任的王,慕容飞。
南平道:“表哥,可是阿娘的事,有了消息?”
此前,南界那边一直以为慕容娘娘是病逝。直到慕容飞来京,意外接到一方帕子,帕子上写着当年的药方。慕容飞这才知道,姑母原来是被人所害。他进宫的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表妹南平公主。
但那送帕子的人,却未曾露面。
故而,幕后指使者不明朗。
慕容飞道:“今日,我又接到一方帕子,帕子写着,今日巳时,在江湖栈的莲花房见。”
南平凝神道:“看来,那人一直跟着表哥。表哥在明,那人在暗。那人知道表哥在何处,表哥却不知那人在何处。”
慕容飞点头。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不知疲倦。
慕容飞与南平公主等了许久,午时都过了,还不曾听见有敲门声。
栈里头,人来人往,人声喧嚣。
南平公主道:“那人既主动约了表哥,为何失约?”
正在这时,“咚咚咚”,有人敲门。
南平有些紧张,走上前,打开门,眼前站着的,却是一身素白衣裳的孙册。
南平诧然:“孙先生?”
慕容飞走上前,南平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
她问孙册道:“孙先生怎么会在此处?”
孙册拱手道:“孙某时时来江湖栈,今日在大堂坐着,恰好看到公主。二位可是在等人?”
南平点头。
孙册道:“方才,孙某看见有个黑衣女子,频频往这个包厢看,只是,不多时,便走了。不知是不是你们要等的那个人。”
南平公主与慕容飞对视了一眼。
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又断了。
慕容飞看向南平公主,叹道:“南界有事务要处理,耽误不得。我归国之后,你要好生照顾自己。来日得了佳婿,给表哥传信来。让表哥放心,让南界放心。”
南平公主红着眼圈儿,点了点头。
孙册在一旁道:“孙某作为公主的朋友,定会尽心竭力助公主早日寻得真相。”
南平公主瞧了他一眼。
他曾与她有过尴尬的一夜。
他曾施计为她化解了和亲的危机。
虽然他是一介布衣,然则,却是这世上真心为她考量的男子。
傍晚,梁帝批阅奏折,有飞花落在纸上。
他忽唤老太监道:“传旨,让苻妄钦进宫一趟。”
自拒绝了塞北的和亲,梁帝心头总有点疙瘩,不抚不平。
塞北向来野蛮,若他们生变,还是早做防备的好。
苻妄钦进了宫。梁帝与他在文德殿议事。
到了伺药的时辰,梅川走进来。
苻妄钦依然不动声色地向梁帝回着话,眼睛却若有似无地看向梅川。
她的胳膊……这女人受伤了。
虽然她在竭力克制着,但她端药碗的姿势不对。
苻妄钦心里像是有一根细长的柳条,在拂动着半烟半雨的江桥。
梅川伺完药,默默退下。
苻妄钦耐着性子禀完了事,大踏步地走向医官署。
落日沉没,银灰色的暮霭笼罩着宫廷。
太子送药来给梅川:“梅医官,这是我命人从民间寻来的药,治外伤极好。”
梅川淡淡道:“一点小伤,不打紧。殿下留着自己用吧。”
太子道:“梅医官为我受的伤,若连这点小心意都不肯收下,让我心下难安。”
推却之间,药瓶掉在了地上。
梅川伸手去捡,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苻妄钦。
他不知站了多久。
太子对她没有自称“本王”。
她为他受的伤。
从几时起,他们如此亲密了。
苻妄钦转身就走。
梅川疾步撵上他:“阿季,你来医官署找我吗?”
苻妄钦不作声,闷头朝前走。
“阿季,你,你,你不要误会……”
苻妄钦的脸,冷若寒冰:“我怎么想,与你无关。”
“阿季,我,我以为,我以为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你怎么想,与我无关。”苻妄钦别过脸去,不肯看她。
心中无限意,徒然惹春风。梅川停住脚步。
他突如其来的冷漠,让她无措。
苻妄钦见她没有再追过来,自己反倒退了回去。
他就那么看着她。
“你为什么不解释了?”
“解释,你不是不听吗?”
“我现在又想听了。”他那曾被战场血雨冲刷过的坚毅的脸上,涌上几许孩子气。
梅川刚刚跑得太急,胳膊的伤触动,吸了口凉气。
苻妄钦想伸手扶她,手僵在半途。
“蠢女人,你不会武功,为什么要去搅别人的浑水。”
“谁是别人?”
“除了我以外,都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