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红色光影没有任何支撑的悬浮在半空之中，不断变幻着，翻滚着，如同一只幽灵。陶正阳从落地窗窗户的反光之上看到了这团光影，于是便转过了身。
“信使？”
那团光影继续变幻着，一道信息则直接出现在了陶正阳脑海之中。
“你现在看起来很困扰。”
陶正阳叹了口气：“是的。”
“我在这宝石星系之中已经停留了上百万年，沧海桑田，人世变幻，我看过许多风景，见过许多事情，在这之中，有一件发生在你们人类文明之中的事情让我印象十分深刻，你想知道么？”
陶正阳随意在一张沙发之上坐下，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如果你想说的话。”
“那是在数千年前你们人类文明的先驱者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唔，我记得那时候你们文明的宇航技术还没有现在这么先进，他们乘坐的飞船还相当简陋。他们来到了这里，希望能在这里建造一座太空城，以对星球进行初期改造，为后期更多人类的到来打下基础。”
陶正阳知道，在人类文明进入太空大开发时代的早期，这种事情曾经同时在许多个不同的星系之中上演。人口的暴涨，技术的不断进步催发了人类文明对于更广阔疆域、更充沛资源的渴望，于是在曾经的人类政府的主导之下，大规模的星际开发活动开始了。
数十上百艘大型恒星际飞船满载着冬眠之中的宇航员，满载着各种植物的种子、动物胚胎、精子库与卵子库、各种各样的仪器设备与建筑材料等，从太阳系出发前往遥远的外星系。在这个过程之中，有的飞船遭遇意外，最终迷失在了茫茫太空之中，直到现在还未被人类找到。有地在顺利到达目的地之后，发现目标星系根本不适合改造，于是在资源耗尽之后困死在了外星系之中，有的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也顺利实施了初步改造工程，于是后期人类政府便派遣了更多人前来……
那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大时代，此刻信使所讲述的，似乎便是发生在那个时代的某一件原本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的故事。
“我在四维世界之中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得不承认，他们具有很多优秀的品质。他们坚韧不拔，百折不挠，他们勇敢，智慧，他们团结一心，奋力合作，终于在到达这里的第三年，他们将太空城建造了起来。我至今还记得他们为此庆祝的画面。”
伴随着信使的讲述，陶正阳似乎也看到了在某一座简陋太空城之中，人们满是欢喜的笑脸。
“但宇宙的残酷不会因为人们付出代价的多少而有所改变。我清楚地看到，因为宝石星的不规则爆发，太空城的某一处设备受到了损坏。如果他们能提早发现的话，他们原本有机会避免这场灾难，可惜，他们没有发现。我虽然发现了，但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们。”
陶正阳默然。
“灾难在一个大部分人都在休息，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清晨忽然到来。那处设备的损坏引起了灾难性的连锁反应，最终，太空城大部分被毁，大部分人悲惨死去。仅剩下的大约二十名幸存者也将面临没有食物的困境。”
饥饿是陶正阳在蓝沙星之时所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直到现在，陶正阳还能深切地感受到那种胃部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的痛苦感觉。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绝境。太空城之中还剩下一些植物种子，但这些种子最多只足够他们食用十几天时间。十几天时间之后他们仍将饿死。所有冬眠舱都已损坏，进入冬眠已不可能。外部的救援不可能到来，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虽然第二艘飞船已经出发，但最快也要几十年后才会到达。他们孤立无援，陷入绝境。”
在蓝沙星之时，陶正阳同样遭受过这种困境。幸运的是，自己最终支撑到了第二艘飞船的到来，但很显然，那些人并没有自己这样好运。
“最最重要的是，第二艘飞船之中并没有搭载建造太空城的相关材料，物资补给也不算太多。他们并未考虑到太空城会遭遇灾难性事故的可能。那艘飞船之中满载着上千名工程师与科学家，一旦他们到来，面对已经毁坏殆尽的太空城，他们也将因为资源匮乏而活活饿死。”
“那时候的恒星际通讯技术还不成熟，一般情况之下，太空城并不会与太阳系方面联系。更何况，此刻星际通讯设备已经被毁。这就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将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告诉第二艘飞船让他们不要到来，第二艘飞船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察觉到发生在这里的变故。而一旦时间太长，飞船加速到了足够的速度，他们就再也无法取消此次航程了。”
太空开拓时代的宇宙航行风险就是如此。几乎可以说，是无数先驱者用生命换来了此刻人类文明如此广阔的疆域。
“在这个时候，一位名叫杨栋的宇航员做出了决定。他通过一些阴谋手段，将除自己之外的所有同伴全都封闭到了一处完好的舱室之中，并自己独享了所有剩余的粮食。至于他的那些同伴？他们都活活饿死了。我直到今天还清楚地记得那些同伴们被关在舱室之后绝望的哭喊与咒骂。”
“杨栋？”陶正阳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忽然之间想了起来：“这与宝石星系的历史书之中所描述的不符。历史书之中，杨栋是公认的最伟大的第一代宝石星系开拓者，是他在灾难之中力挽狂澜，为宝石星系的开发奠定了基础，如此才有了现在的十七亿人口，十七个国家。”
信使并未回答陶正阳的疑问，而是仍旧在讲述着：“人们哭泣，人们祈求，人们咒骂，人们疯狂，但封闭着的舱门始终没有打开。直到后来，人们因为过于饥饿而失去了力气，他们瘫倒在地上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再后来，人们就都饿死了。”
陶正阳可以想象出那种地狱般的画面。饥饿所能带来的痛苦超出绝大多数普通人的想象，那是足以让人放下一切理智，放弃所有坚持，从肉体到精神对人们施以双重折磨的痛苦。
“杨栋独享了剩下的所有植物种子，但他并未将所有种子都吃掉。除了留下必须的足以维持生命的种子之外，他将剩下所有种子全部播种了下去，并在植物生长期间开始尽可能地修复破损的太空城。如此，在八十天之后，他收获到了第一批植物果实。”
“他拥有相当的植物学背景，他清楚地知晓每一种植物的习性。他做了严密的规划，以最短的时间收获到了最多的食物。于是在第三年的时候，他所拥有的粮食已经足够他食用十几年时间。但他并未停下，在这个时候，他开始用精子与卵子培育人类后代，第一批他共养育了七名人类孩童，他教给他们知识，告诉他们该如何培植植物，如何修复太空城，以及最重要的，如何照顾一名婴儿。”
“有足够的人手与足够的粮食，太空城便再一次热闹了起来，并最终在第二艘飞船到来之前将太空城大致修复，粮食储备也提升到了足够第二批宇航员种植出更多粮食的地步。除了一开始被他杀死的同伴之外，没有任何人被饿死，你们文明的宝石星系开拓计划也未受到阻碍，而是顺利的进行了下去。”
“之后的事情，你们人类的历史书之中都已经讲述了，就不用我多说了。”
在信使那平缓的，几乎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话语声之中，一段已经尘封于历史长河，几乎没有人知晓的秘辛呈现在了陶正阳面前。
陶正阳不知道该如何评判那位名叫杨栋的宇航员的做法。他固然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同伴——可是就算他不下手，那些同伴最多也只能多活十几天时间，之后同样是饿死。不仅最后的结局无法改变，便连第二批到来的上千名宇航员也会因为得不到充足的补给而全部死在这里。
“我想问你，如果你是杨栋，你会如何选择？”
陶正阳喃喃道：“我只知道，人应该是有底线的。杀死同伴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可是底线有时候也会害死更多的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陶正阳痛苦地抱住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你承载着对抗银壳的使命，如果你死了，银壳将可以毫无阻碍的执行宝石星探测计划，继而引发宝石星爆发，殃及整个宝石星系，届时，会有数千万数亿人死去。那些实验体本来就要死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因你而死？”
陶正阳只感觉此刻似乎有一把凿子正在疯狂敲击自己的脑袋，在那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之中，自己的精神与意识也陷入到了一阵阵的混乱之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