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忽的感到一阵眩晕,竟似是一脚踏空一般,脚底软绵绵的。
前尘往事,模模糊糊,却又都历历在目,化现眼前。
往日回忆翻涌浮现,有些画面清晰快乐有些画面忧郁模糊,他意识到,自己在长春苑的这段日子大概是前世经历中刻骨铭心的一段经历,不仅如此,他还回想起了很多跟琼枝在一起的画面。
转世一说,虽然玄妙,可三界之内,万物生息轮回,本就为天道,不过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免不了需要些时间接受。
他记起,当年“他”与琼枝携手去求苑主,请求她为二人赐婚,从刘秋崖的视角看去,琼枝笑靥如花,那时的她虽然还是少女模样,却也已然有了冠绝群芳的风华。
他仿佛能看到在这间屋子里的刘秋崖,时而捋着胡子凝眉悟道,时而伏在案前奋笔疾书,一边养花斗鸟,一边酩酊大醉,身上穿着华贵的服饰,头上的发簪却总是歪了一些,得意时仰天长啸恍若四下无人,生活过得恣意舒适、好不快哉。
“原来这便是刘秋崖……”元无有心想,“嘿,果然不是个俗人,没给我这个后世丢脸”。
他开始在这屋子里毫无忌惮的四下打量,摆弄着那些刘秋崖多年来搜寻的稀罕玩物,有用来收妖的,有单纯用来把玩的,再往里面还挂着一排画,画上多是一些娇艳盛开的花。好像他已经成了这些物件名正言顺的主人。
在这屋子的一侧,有一块显眼的卡槽,元无有看见这卡槽立刻就明白是为谁而设的,那细长的凹陷、刻度纹理,都是他这二十年来反复摩挲过的。他提步走近,片刻没有迟疑,把手中那把锈剑插进了卡槽里。
机关开启的一瞬间,元无有整个人跌进了一间密室里。
这里又是另一重天地。里面横横竖竖排列着书架,上面排满了各式捉妖古籍,桌面上堆放了几本册子,元无有抬起一看,上面写的是“捉妖手记”。看着这几个字,元无有就好像看见刘秋崖吊儿郎当地在这本册子上提笔的样子。
一面翻阅笔记,他开始在脑海里通过笔者的遣词造句试图勾勒出这个人的性格:刘秋涯,这名字一听便有好几十岁了,那应该是自己的模样再老些,可能留着胡子,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心里又藏着个顽童,这样一想,他觉得刘秋涯这人有点意思,倒想要跟他见上一面。没想多久,元无有便让册子里的记载吸引住了。
“擒贼擒王,捉妖有术。凡是妖类,必有妖气汇聚之所,自此出发轫贯通妖力,修练至能妖者,能使这处气穴在周身随意游走,捉妖者,若只想击中那处气穴,便多半是白费功夫,人妖体力之区别,自当认知清楚……”
连日来,元无有越是钻研刘秋涯生前留下的捉妖笔记,越是心中佩服,他家中原是江浙富商,这整日除了去私塾报道,剩下的时间也够他四处搜罗些捉妖的古本回来琢磨。书是看了不少,于修炼一事上却迟迟没有打通。
在那些最重要的关节之处,市面上流通的书总是略去,或是用极高深晦涩的语言模糊的描述一番,让人不知所云。刘秋涯的笔记却不同,凡是关节之处,刘秋涯必有一两句话点出要害。这世间苦学之人常遇的困境便是,总以为是自己不能领悟长者之言,却不知或因版本误传,或因词不达意,或因老师傅自己也不算明白知晓,这才生出了许多难解的结。刘秋涯不过是不曾迷信这些误导,凭着自己的梳理把逻辑重新整理清晰,倒是让元无有省去不少麻烦。
“妙啊!”元无有每日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两个字。自从进入密室,他每日作息十分规律,上午下午各出两个时辰盘膝打坐,修炼内功,其余时间便钻研术术。修炼之事并无捷径,每一分辛劳不曾枉费便是效益最大化了。那些经年累月修炼却不曾有长足长进的,无非是不曾动用脑子。
山中不知时日过,就这样过了月余。
元无有只顾着钻研武学,饮食起居多得琼枝打点照顾,琼枝毕竟是在这世上活了千年的大妖,又是最精于顺应男子的花妖,自然事事妥帖,样样体面,元无有少不得对琼枝渐渐有了依赖。
琼枝住的阆风之苑,湖萼见琼枝伸手摸了摸门边的鹅绒花枝蔓,自言自语地说:“这还是秋崖走的那一年,我们一起栽的,如今旧主人回来了,她也该多开些花了吧。”
“湖萼只是怕苑主受人蒙骗。”
湖萼观察着琼枝的眼色道:“那元无有元公子,虽有可能是洞长转世,但湖萼从一旁观察,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她抬头看了看琼枝的反应,这才继续往下说,“昔日洞长英姿我们长春苑上下瞧在眼里,无不钦佩羡慕,都以为苑主得一佳偶,缘分天成。洞长不但举止气度清逸脱俗,又能运筹帷幄,功力更是不在苑主你之下。可这元公子,功力平平无奇不说,处处与人玩笑,行事又总凭着那三分冲劲,简直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奴婢怎么看都不对,这样的人会是洞长转世吗?还是他早知苑主往事,这才上门行骗?”
琼枝静静地盯了湖萼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摆摆手道:“怎会?你当我是三岁娃娃,随便就能叫人骗了去?”
湖萼恍悟。长春苑主何等英明之人,自己竟忘了。
琼枝又说道:“你说他们不像,我却说不。他们一样立志做一等一的捉妖师,一样重情重义,一样的顽固执着,一个冷静沉稳一个就胆大心细,要我说,这个元无有反倒更好。我看得出,他是个专心专情的人。”
湖萼听她这么说,自然不再辩解,既然苑主已从心底里认定了元无有,对洞长的一腔真情也预备全数给了元无有,再听她说到元无有“专情专一”,想起刘秋崖的风流坏账,便明白为何方才自己答完话,她一番沉默良久,琼枝啊琼枝,她可是这世上最善妒的一个女子!就算是夸赞她情人的话,在她面前说,她竟都是难于容忍的。
门“咚咚咚”响起来,有人在外面喊:“琼枝你在里面吗?”
湖萼上前应门,琼枝目光越过元无有,看了眼他身后,吕并柏手中捧着一叠新衣,那是大红色的喜服。
琼枝一下便知道元无有的来意,笑道:”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就先来了。我同你说过,你我二人有婚约在前,二十年前你我大婚在即,偏有妖魔在长春苑管辖之处横行,耽搁了我们的婚事。如今你既已回来,那这婚礼还是要办的。“
元无有尽量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勉强。他挤出一丝苦笑:”那个,琼枝,可是……“
”可是跟你有婚约的那个人叫刘秋崖,我可是元无有啊……“元无有生生把这话咽了回去,硬着头皮说:”可这,婚姻大事,我,我还未告知高堂……“
琼枝忙说:”这好说,我请湖萼带着喜帖和贺礼去拜见,把老人家接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元无有心中万马奔腾:“老爹从来就不喜欢我参与这些妖精鬼怪之事,如今要是知道我要跟一个妖王成亲,还不当场气晕过去。“
这些天在长春苑暂居,若说对琼枝半分感情没有也是假的,可元无有总觉那模糊的情愫大概不是爱情。
”婚姻大事非儿戏,我们还需从长计议。“元无有叹了口气,要让他当面拒婚,实在是有些难以说出口,于是带着阿柏铩羽而归。
这日半夜,元无有思来想去脑袋里只有一句话:这婚不能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