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永州大雪,封了整条街道作白。
昨个儿虽冷,却还有日头照着,今儿个日头也藏了起来,天阴沉沉的。
天冷得很,躲在屋子里头都冻得哆嗦。
俞桑把手伸到炉火面前,压在一双嫩白的小手上。
“娘亲,长大以后,我也能像霍叔叔一样高大厉害吗?”
俞桑低首,看着他白嫩俏白的脸蛋儿,一闪而过某人的身影,却转瞬即逝。
“你就这么崇拜你霍叔叔?”
俞千帆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珠子,奶呼呼地肯定,“霍叔叔的手跟大钳子一样!霍叔叔的肩膀,宽得跟山一样!上次,霍叔叔一拳头就把来欺负娘亲的坏叔叔给打跑的呢!”
说着,也攥起拳头,学着霍刀的模样,左右挥动,“等我练好了,霍叔叔不在的时候,谁也不能欺负娘亲!谁欺负,我就一拳头揍扁他!”
桑桑心中顿觉一阵柔软,握住他柔软的一双小手儿,眼前的小家伙简直就是她的心肝儿。
当年她竟然还曾想过...
每每思及如此,她都无比的愧疚,又无比地清醒,忙把这世上她唯一的血脉抱紧在怀里,烤热乎了自己的手,又抓住他的小脚丫暖暖。
通过方格子窗往外看去,见大雪卷飞的院子里一地白雪皑皑,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费力地扛着一袋子的什么,朝院子里来。
她忙低头给千帆穿得厚厚的,才道,“你霍叔叔回来了!”
俞千帆听了一跳老高,蹦着跳着就要出去迎接!
俞桑一推门儿,呼呼的风涌进来,还夹杂着不少冰冷的雪花儿砸在她的脸上,叫才刚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霍叔叔!霍叔叔!”
霍刀冻得脸都僵硬了,连微笑也做不出来,可惜他如今只有一只手,拿了东西就不能抱这个小崽子。
“快回去!小心冻掉舌头!”
俞千帆最是知道他外强中干,一点儿也不怕他,反倒对他吐出长长的舌头。
桑桑见了,赶忙上去接。
“你莫要来接,东西太重。”
她给借了力,他放下的时候也就轻松了些。
一麻袋的东西摔在地上,发出“吭”的一声,吓得俞千帆捂住耳朵、长大了嘴巴。
“小子,吓坏了罢?”
霍刀脱掉满是雪的毡衣毡帽,桑桑赶忙要接过打扫。
霍刀脸上一红,忙抢过她手里的掸子,连看也不敢看她,只低头看地上已经开始融化的雪,“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你已经帮我们娘俩这么大的忙了,若不是你,谁还肯在这一脚一漩的大雪天里去买炭?话说回来,这天要是没炭,可真是要冻掉舌头喽!”
说着,双手作捏状,朝俞千帆拱一拱鼻子。
逗得俞千帆哈哈一笑,霍刀不仅也提了嘴角。
当年,她早以为自己是怀不上孩子的破旧之身,却不知是老天作弄还是老天眷顾,偏偏有了。
她也想打掉这个孩子,避着所有人给自己熬了一碗浓浓的黑药。
一碗下去,再也没有烦忧。
临近嘴边儿,她还是后悔了。
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与自己有血脉联系的人,她真的要就此抹杀?
是,这孩子确实是沈卿司的,可、也是她的血脉啊!
既然决定要这孩子,她就要自私一回,让这孩子完完全全是属于自己。
这出逃,既是意外,也是机缘。
正所谓,佛曰: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
当初她为了救人,无意被卷入黑水之中,弥留之际,却被顾叶初救下。
她求了他放自己走,顾叶初沉吟许久,或是念着旧日的恩情,终是放了自己。
那场洪水,是机,是缘;是死,也是生。
离了他,她才能重塑一个真正的自己。
洪水过后,又是大旱三年,疾病饿死者无数。
在饥荒之下,人性、法度都已崩坏,奸恶之徒频出,恶人大行其道,民不聊身,苟活艰难。
桑桑本弱又带着孩子,身上唯有点薄粮在身,却也只够糊口几日,就是因为这点粮食,还差点被人害死。
往常好言好语的邻居忽然变成杀人夺食的饿狼!
若非她奋力挣扎、以命相搏,最后反杀两人,他们娘俩恐怕要命丧黄泉!
从此她多次搬离,颠沛流离之际,在永州遇到旧日友人红袖和他的夫君,这才落了定。
也就是同年,竟于街头上遇见已经断臂流浪的霍刀,她并没问他缘何也无家可归。
从此,他便厢房地住下了,也算是有了照应。
那三年的日子澧朝上下崩坏,如若再这样下去,恐怕万物都要凋敝下去。
丰和三十三年盛夏,一场暴雨,解救万物。
当年那场暴雨带走多少生命,这场暴雨,就挽救了多少生命。
不可谓之神,不可谓之笑。
又三年风调雨顺,人民得以休养生息。
当年三月,沈卿司在自己的封地养兵练兵,他早已将流民收纳成兵,勤加锻炼,又吸纳不少人,竟成了比天下第一将军还威风的存在。
守疆边、杀倭寇、屠贪官、收流民、建堤坝...
短短六年,做的都是造福百年的大善事,他平宁侯的名声早已誉满天下。
只是传言皆道,平宁侯年纪轻轻就半头白发,皆是和那玉面诸葛结下一段不解之缘缘所致。
要提到这青云城的“玉面女诸葛”,那更是神之又神!玄之又玄!
当初十几万流民无依无靠,不知从哪里降下来的天仙神女,不仅面容胜雪皎洁,为人更是清风明月菩萨面,挽于十几万流民于水火之中,立下厚德丛丛。
可惜,天妒美人,丰和三十年的那场大水,她为救一女童而被洪水卷走,音讯全无。
可时间长了,却有些话儿传出,说有人在那堤坝处见过她的身影,她同世人道明缘由,原她是菩萨身边的道童下凡,功德圆满后就成仙去了。
当年的那些人都感动不已,甚至为她建起造祠堂,供奉起了香火。
当年十月,新皇李桢却突然暴毙,七皇子李祎顺利登基成皇,大赦天下。
只是世事如何变化,也与她毫无干系了。
她只求在这大雪天里得一袋炭火,再不贪求什么。
“这雪下得实在是怪,不过才十月,怎么一夜之间下了这么厚的雪?...这些年若没有霍大哥你,恐怕,我们娘俩都活不下来...”
“何必这么说?”
霍刀站在光外,看着在火光里摇动的桑桑,“我是个粗人,断了臂,又无权无势,什么都帮不上你,只能做些谁都能做的体力活儿,这原没有什么好说的,便是花银子也能找到这样的人。”
“可如今霍某有个落脚之处,已是心满意足...霍某原是无依无靠无所牵挂的,死了也没人在意,是夫人好心收留了我才是...霍某,感激不尽...”
他鲜少说这样多的话。
两人一对视,微有熏热流转。
“我回西厢房了!”
桑桑低首,望着连衣裳都忘记拿走,只穿一身单薄急急地回自己屋子的这个独臂男人的背影,逐渐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