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攒动的茶馆。
搭设不大的舞台上,演员们一招一式努力地演着越剧的经典曲目——《柳毅传书》。
一方看围着叫好,一方读书人围着评写着些书法对联,还有三三两两的散,闲吃瓜子唠嗑儿。
她一时还不适应沈卿司会出现在这样嘈杂便宜的茶馆中。
他通身的气质根本不像是会来茶馆吃点心、消磨时间的闲人。
尽管他今日穿的是一身简白素服,却仍旧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及至落座,她仍旧有些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他竟起身,为她倒了一杯茶。
“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眼前的人,几乎叫她快认不出。
话语温柔,最难得的是,眼神少了骇人的戾气。
一身素白,又去了那朱紫头冠换成普通玉冠,瞧着,竟像个清贵雅致的文人了。
倘若她不知道他的底细的话。
见她没有回话,他苍然一笑,“离开侯府,离开...我,想必你过的定是好的。”
她没有兴趣跟他叙旧,有些不耐烦地低头“嗯”了一声。
稍微一细打量,这才发现,他瘦了、沧桑了。
眼底是说不清的疲惫与失落。
就连胡茬都冒出来不少,也未曾刮剃。
他何曾有过这般模样?
瞧着有些可怜。
......
她在想什么!
沈卿司可怜?
难道她疯了吗?
清醒点!桑无忧!
难道你让猪油蒙了心?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至此,她又冷了下来。
“籍契和卖身契呢?”
沈卿司并未回她,只一摆手,叫来了小二。
“官,您想来点什么?”
“上你们这儿最好的点心来。”
那小二眼前一亮,呦呵,终于来个阔绰的了!
“好嘞官,马上就来!”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籍契卖身契。”
“离开这么久了,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她觉得这人真有意思。
她本就是强迫才和他在一起的,又非自愿,如今好不容易逃脱魔掌,难道还要回头。来问他的好?
除非,她脑袋被驴踢了!
“我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瞧瞧,他又做出那一幅可怜的姿态了,连眼圈都忽然变得红红的。
拿可怜兮兮的眼神儿,一直望她。
无忧心道,我以前竟不知,沈卿司,你竟还是个会演戏的?
两人忽然陷入了静默。
此时点心上来了,是一盘精致的梨花酥。
他捏起一块,瞧了瞧。
眉眼是难以掩盖的嫌恶,便又放了回去。
这才是他的本性。
人家最好的,他也瞧不上。
就和他这个人一样,顺风顺水少遇挫折,被权势富贵给养坏了。
所以,才叫他栽了一个这样大的跟头!
说到底,她心里是有些看好戏的窃喜的。
她虽报不了仇,可这欺负他的罪首,过得并不好。
“难道你就没有,一丝一毫地想我?”
无忧真的有些无语,既然不给她籍契,又来这演什么戏?
她太了解沈卿司了。
无论他落魄了还是那个侯爷,都是充满算计阴谋的。
绝不可信。
“你若没拿就算了,我本也不信你会给我。”
说着就要走。
“桑桑别走,好吗...”
她拎起包袱,一点不留情面,转身就走。
却被一个力道拉住。
她回头,见是一脸忧愁可怜的沈卿司,拉住了她的袖子一角。
她不过一个冷人的眼神过去,他便又老实的松开了。
“这是你的籍契和卖.身契。”
她微微一愣,看着他手里正躺着两张纸。
抽走一看,卖人、买人、中保人、价钱、官印...
真的是她的籍契和身契。
“你...真的肯给我?”
她实在是有些吃惊。
在她心里,沈卿司始终是那个阴狠且充满算计的、吃人的狼。
“虽然我曾经伤了你的心,可是你想想...桑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望着他的眼底瞧了又瞧,仍旧是真诚的难以勘破。
她竟然有些看不懂他了?
难道,这一次的打击叫他换了个人?
管他。
她才懒的去再去探究一个过路人。
手脚利落的将那两张纸塞进怀里,又从腰间的布口袋里拿出钱,一一点好。
“你既守了承诺,我也该拿出我应拿的,绝不占你一分便宜。”
“喏,”她将银钱瘫在他眼前,“按照沈府的规矩,这是赎我籍契的三十两。”
沈卿司却一把推回到他的身前。“如今我虽落魄了,银钱还不缺,在外生活本就不易,籍契卖身契你拿走便是,桑桑不必与我见外...”
“你一定要收!”
她掰开他的手心,一一将那钱,放到他的手心。
“桑桑...”他还未来得及再多动容一下,便听她说。
“这钱你拿着。你拿着,我赎了自由,你我,就再无瓜葛。”
......
“沈卿司,无论如何,人都要朝前看。”
她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告诫自己。
他怔了一怔,默默看着自己手心上她的钱。
“小二,结账!”
“好嘞来喽~”小二笑得不见瞳仁,微微弓着身子,等着。
“桑桑,我来就...”
“用不着你,我有钱。”
转头问那小二,“这些算算,多少钱?”
“一两银子。”
“多少!?”
“正好一两。”小二伸出手来朝她,还不忘补上一句,“您要的,都是最好的。”
无忧有些后悔了。
可话已出口,再难收回。
她好不容易在他面前硬气了一把!
“才、才一两啊?区区一两而已嘛,给!...也没有多少钱嘛...”
“那您...倒是撒手呀...”
小二一使劲儿,终于将那被攥出汗的一两银子从她手里夺了过来。
眼见着,小二从她手里抢走了那可爱的一两真银子!
无忧狠狠的拿眼神鞭笞沈卿司。
你瞎点什么,普通的茶水和点心就不能吃了吗?
偏生你最尊贵!
“给我拿个点心纸来!”
小二收了钱,也不听她语气的抱怨,乐呵呵地去后厨拿了给她。
沈卿司看着她,特意将他捏过的那个点心捡了出来,放在了桌面上。
其他的,都拿那点心纸打包了。
然后,又将那包袱打开,将点心小心点地放进去。
乜一眼过去,见她那鼓鼓囊塞的包袱里,还藏着个烤鸭子。
她拎着包袱和杂物,痛快地出了门。
从此,她再不欠他什么!
从此,她海阔天空,自由了!
.....
从此,他们便是陌路了。
比及那布衣倔强的影子远去不见了。
咿咿呀呀的热闹人间里,只余依旧落寞的沈卿司一人。
他修长如节的手抚上那些碎银子,原本沧桑忧伤的眼底快速闪过一丝阴翳,“桑桑桑桑,真是我的好桑桑...如此绝情,如此...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