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原本就不属于小莉的家,在她过世六年后,更加找不见半点属于她的痕迹。家庭合照中从来没有她的出现,就连遗照也没有人为她摆设。
也对,一张照片都没有拍过的人,哪来的遗照呢?
撩开防蚊的纱帘走进房间,能听到细微但又令人不适的呼吸声,像是某种被人扼住喉咙,喘息困难的窒息声。连听者都感到不舒服,想必呼吸者更为难受。
房间有股化脓腐烂的怪味,好像在此住着一条濒临断气的重伤野兽。
电灯开关啪嗒一响,昏暗的房间顿时变得明亮。
躺在床上的人受光线刺激,眨了眨眼睛。若不是他眨的这几下眼睛,众人皆以为在床上躺着的,是一截烧焦的朽木。
宋家近年来发生的变故,游弋其实全都有耳闻。只为留到小莉生日这天,给她一个惊喜。不过这是游弋第一次亲自前来宋家,看到如此面目全非的宋父,心中还是颇为瘆得慌。
游弋与晏然现了身,同时也让渡灵力给小莉,让她也显了影。游弋解除限制小莉听觉的咒法,对她说:“这是你父亲。四五年前,他做的小生意逐渐惨淡,最后亏本关张。事业失败后,一直靠开货车,长途送货为生。半年前的一个雨夜。他送一车食用油去邻省。因有大雨做掩护,所以上路前毫无忌惮的饮了不少酒。不料上路不多久,就因醉酒驾驶加上路况不佳,出了严重车祸。车上的食用油燃烧起来,火势之猛烈,就连天降大雨也没能浇息,直至将他烧成了这副模样。”
因他酒驾,当负全责,故而不仅需要自己负担昂贵的医药费,还需赔偿老板的损失。掏空了家底,又欠下了巨额外债,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游弋勾勾手指,将盖在宋父身上的被子掀到一旁。
裸露在外的焦黑头颅,已经没有了耳朵和鼻子。但除掉他的被子后才发现,他的四肢都已切除,只剩躯干部分。当真与一截烧焦的朽木无异。
双眼视力弱化了很多的宋父,感到身上一轻,以为是老婆来给他翻身。可他随后便听到了陌生女人说话的声音,是在说他的事。他不安的转动眼珠,看到床边站着三个高矮不一的身影。
他不断眨巴眼睛,用焦黑的眼皮一遍遍擦亮眼珠,直到能看清来人的大概模样。两个成年男女,他从未谋面过,但他们所牵着的小女孩,倒有几分眼熟。可是,是谁呢?
小莉挣开晏然的手,独自向前一步。
宋父看见那小女孩缓缓摘下面上的口罩,他看见了那张没有嘴唇,仿佛永远面带诡异微笑的脸。惊恐的他双目圆睁,几乎撕裂眼角。
他声带受损,叫喊不出声。拼命呼唤妻子,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嘤嘤声。想要捶打床板,可他没有手脚,动弹不得。
游弋把薄被重新给他盖上,说:“小莉,我再带你去看看另外两个人。”
出了这间屋子,他们来到院子另一侧的厨房外。隔着厨房紧闭的门窗,能听见里头传来隐隐的生日歌。窗台对小莉来说太高了,游弋让她腾空,直到能顺利看见厨房里的场景。
憔悴苍老了许多的宋母正怀抱着长大成人的小茂,两人倚靠在厨房一角的垫子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唱生日歌。
“怎么他二人要在这过生日?”放着无人的厅不坐,非要挤在油污遍布的厨房角落里,令晏然很不解,更何况,“这才五月份,大学就已放假了吗?”
“你再仔细看看宋家那位大学生。”游弋提醒道。
晏然再细看,只见那大小伙的神情有些痴傻,搂着母亲的手上还拷着铁链。他问:“这又是什么缘由?”
游弋说:“他父亲出车祸后,家中负债累累。从未上过一天班的宋母既不能离家,又要想办法赚取丈夫的医药费和儿子来年的学费、生活费。所以在自家开了个托儿班,帮忙照料父母忙碌,无人看管的邻家孩子。自打儿子考上名牌大学后,村中其他家长不时前来取经。于是宋母便萌生了让回家过寒假的儿子,给村中正在上学的孩子们补习,赚补课费的念头。”
“给其他孩子补习,与他变得痴傻有何关联?”
“他生在这样一个扭曲残暴的家庭,自小就参与到极端重男轻女的父母对亲姐姐的虐待中,心中早就种下了变态的种子。在宋家补习的孩子里,有不少妙龄少女。某夜,他尾随一个少女归家。行至田地边,他欲行不轨。但幸运的是,女孩的父母恰好来接女孩回家,在半路上撞了个正着。女孩得救了,但遭到村民围殴,被打到断子绝孙的小茂从此痴傻。他性情变得喜怒无常,不用铁链束缚便要对人拳脚相加。”游弋话音未落,厨房里便传来宋母呼痛的惨叫。
方才还好好唱着生日歌的小茂,此时一口咬住了母亲的头皮,直到见血才松口。捂着破皮流血的头,宋母仓皇远离了自己的儿子。她匍匐在灶台下嚎啕,一抬眼看见了飘在窗外的两排醒目牙齿。
那是?
宋母一翻白眼,昏厥过去。昏厥没有持续太久,她转醒后带着满腔怒气,提起柴刀就冲向窗外的小莉。
“都是因为你,你这个害人精!你害我们生不如死,我就让你不得好死!”宋母破口大骂,挥刀乱砍。
游弋与晏然隐身后转移到屋顶,将院子腾出来给小莉。看着她在院中灵巧的躲避,如同在跳一支另类的舞蹈。
小莉的生日派对,开始了。
即使隔着围墙,宋母的高喊声还是吸引来了一票看热闹的村民。大家在墙外指指点点,说宋家又疯了一个。
“宋小莉!六年前,我亲手杀了你,把你剁碎了喂狗。别以为你变成鬼了,我就会怕你!”宋母用柴刀指着小莉的鼻尖,恶狠狠的说道。
“原来宋家的女孩不是送去给亲戚养了,是被她亲手杀掉了?”墙外人议论纷纷,场面陷入了混乱之中。
晏然看着脚下的混乱场景,问:“这就是小莉的心愿吗?”
“是的。”
“为何不尝试开解她?或许能用其他方式,让她放下仇恨。”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开解,只会让受过伤害的人恨意更甚。如果没有受过对方所遭受过的全部苦难,你我又有什么资格劝对方宽容呢?”游弋说,“小莉并不打算找宋家人复仇。她的心愿仅是想看看这些曾经虐待过自己的人,未来会过的如何。”
“看到宋家人沦落至此,小莉会开心吗?”
“不开心,但痛快。”
“倘若宋家人家庭和睦,生活美满呢?”
“宋家今日的潦倒,我从未推波助澜过。所以你的假设,不成立。宋家的今天,皆是他们咎由自取。我不过是带小莉来看看大结局罢了。”
混乱中不知是哪位村民报了警,在外看热闹的村民们听到警笛声便开始起哄:“哦哦,警察来抓杀人犯啦。”
警笛声由远及近,挥舞柴刀的宋母弃刀而逃。她躲进了厨房,将自己反锁起来。她不能坐牢,若她去坐牢的话,她儿子该怎么办?她离不开小茂,哪怕是死也要和小茂死在一块。
“如果当真逃不过一死的话。”宋母下了某种决心。她将油桶里的油泼洒在厨房各处,然后一把火点燃。在滚滚浓烟中,她紧抱着儿子。焦躁的小茂竟在热浪中平息下来,靠在母亲怀中像个孩子般沉沉睡去。
火势凶猛,吓退了看热闹的村民。游弋、晏然还有小莉,他们三个漂浮在高空仍能感受到火焰的温度。
燃烧的小院,像个插满了蜡烛的巨大生日蛋糕。
游弋对小莉说:“生日快乐,许个愿吧。”
小莉闭上眼睛,默许了愿望。再睁开眼睛时,她把自己的小手递给游弋。游弋握住她的手,查探到她的心愿。
一道咒法在小莉周身绕了几绕,矮小干瘦的她顿时摇身变为了亭亭玉立的十八岁少女模样。游弋化出一面镜子给小莉,让她看看十八岁的自己,本该是个什么样子。
小莉抚摸着自己成人后的面庞,不敢相信镜子里那位白皙漂亮的姑娘就是自己。她被割去多年的嘴唇恢复如初了,她动了动嘴角,却不会笑。小莉也想露出像游老板那样的笑容,可她不会。
游弋给了她一个拥抱:“心中再无仇恨,笑容自会呈现。”
不知看见什么了,小莉浑身一紧。游弋回头,只见那宋家三口正由阴差领着,向西方走去。来接小莉的阴差也到了,候在一边,等待押送她前往轮回之地。
“你害怕与他们同路?”游弋问。
小莉点点头。
“该害怕的是他们才对。你大可以堂堂正正的与他们同行。因为你要去往的是轮回之地,而他们要去往的是幽冥之地。我虽不能出手替你惩处他们,但幽冥之地有的是酷刑会好好招待他们。”
“死亡是你噩梦的结束,却是他们噩梦的开始。所以,别害怕。”
在游弋的安抚下,小莉的心安定下来。随阴差走远的她回望时,发觉游老板仍在目送她远去。
嘴角上扬,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