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像小丑一样叫阴差戏耍。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尽收在阴差的眼皮子底下。特别是季归尘,他连阴差的样貌都未见过。追逐一团虚无的他感觉自己比追逐光束的飞蛾更低级,只配用无头苍蝇来形容。
一辆豪华的黑色轿车风驰电掣地行驶在偏僻远郊,车内后座坐着位身着考究西装,犹如无瑕白璧的男子,精致眼线将他那双丹凤眼勾勒得极为妖娆。男子裸露在外的皮肤堪比白玉,连同头发、眉毛,甚至睫毛也都雪白晶莹。有种别样的,不沾凡尘的妖冶俊美。
轿车徐徐减速,停在了一处废旧的工厂门前。工厂大门上的圆拱,间隔均匀的挂着四个铜皮大字——远郊工厂。
远郊工厂是一片废墟,坐落在远离城市的黑暗中。废弃多年的工厂,处处皆是残垣断壁。厂房里废弃机器散发出来的锈蚀金属气味令它闻起来,像是只苟延残喘的嗜血野兽。
司机停稳车后,立即下车替那男子开车门,迎他下车。拉开车门后,司机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低头鞠躬道:“休爷。”
“在这儿候着吧。”
“是。”
这个被人称作休爷的男子,声线细腻。吩咐完以后,他步履轻盈的迈进这间破旧不堪的工厂。
“事情办得如何了?”阿休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
回音在墙壁间回传,撞入了临窗而站的殷钗耳朵里。殷钗一个激灵,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她连忙转身,看见身后拥有雪色肌肤的男子,抖着嗓子喊道:“休……休爷。”
“嗯。”阿休转动手腕上的银镯,阴阴应道。
“休爷,您怎么来了?”也不知这休爷是何许人也,殷钗很是畏惧他的样子。
“时限将尽,朽人差我来看看你办事的进度。”阿休冷言中带着几分常人难以承受的压迫,“怎么样?还差几个?”
殷钗低头道:“三个。”
“才杀了六个人而已,就能搅得举国上下,人尽皆知。厉害厉害,果然是前任阴差才能有的做派。”阿休出言讽刺,字字堪比利剑,让殷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朽人莫怪,休爷莫怪。”殷钗弯腰道歉,再挺身时,她眼睛里信心满满,“一切事态都还在我的掌控之中,请您和朽人放心。朽人要的东西,我定当如期交至。”
“那就好。”阿休说,“这几日我会在城中住下,待你大功告成之时,我再亲自把东西送回给朽人。”
殷钗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还请休爷静候我佳音。”
停在工厂外的汽车引擎发动,载着阿休远去。待四周重归寂静,殷钗又变成了被禁锢在黑斗篷中的那个阴差,僵直而木讷。她透过扭曲的窗框,破碎的玻璃,呆呆眺望沉睡在黑夜里的钢铁水泥巨兽。
一段时日前,殷钗曾跟随晏然抵达海边,她在暗中先将游弋推下海中,嫁祸于晏然。再趁晏然心系游弋时偷袭他,拖延他救游弋的时间。本想着一箭双雕,同时将他们二人除掉。但不料晏然如此狠心,竟对她下了死手,打得她仅剩一口逃跑的气。
她在海边被晏然打伤,强撑着逃离。没有走多远,就晕在了这座沿海城市里。当她醒来时,正躺在一处金碧辉煌,宛如宫殿的大堂中央。浑身剧痛,动弹不得。
一位冷冽如寒冬,皮肤如白雪的男子,推着个纯金轮椅,隆重登场。殷钗见过各式各样的活人,各式各样的死尸,但轮椅上的人还是令她吃惊不已。
坐在轮椅上的人老得像是会喘气的干尸,金线绣制的暗红缎面长衫经他一穿,贵气全无,倒更像是给过世之人穿的寿衣。遍布老人斑的褶皱皮肤之下没有血肉,直接包裹在枯枝一样的骨头上。棕褐色的皮肤,像坏死的树皮。没有肌肉的支撑,五官干瘪塌陷,只有一双眼球浑浊不清的眼睛,还有皱巴的眼皮不时眨巴着,示意他是个真正的活人,而不是干尸。
那老人干硬僵脆。殷钗甚至担心盖在他身上的黑毯,会将他脆弱的身体压碎。
“你好,阴差。”老人开口和殷钗打招呼。他的口里没有一颗牙,牙龈萎缩变黑,仿佛呼出的口气都带有陈年的剧毒。
“你是谁?”殷钗想要表现得气势汹汹,但用尽全力也还是虚弱。她那咕噜如滔滔滚水的嗓音,此刻更像是由接连破裂的气泡声串联而成的。
那肤白男子五指并拢,指向轮椅上的活干尸,介绍道:“主公,朽人。”然后自我介绍道,“鄙人,阿休。”
“朽人?是你救了我?多谢了。”殷钗识不得什么朽人。可毕竟人家出手救了她,保全了她那没有灵魂的空空肉身,气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无需感谢。朽人救你不过是为了同你做交易。”阿休道。
“交易?什么交易?”殷钗问。
阿休苍白的薄唇开合:“帮朽人制血灵,造血蛊。”说完后,空气中似乎已经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
殷钗当阴差已有数百年之久,恪尽职守,从未害过人命。她深知阴差不得谋害人命,否则七日后必遭反噬。所以在蛊惑他人对晏然下手失败后,只得自己动手。可因这条不得违抗的天规束缚,她心有顾虑,屡屡失手,所以最后重伤的总是她自己。
她有时也想,就那么消散在天地间也挺好的,总比日夜深受爱恨交织的折磨要好。但她又是那样的不甘心,是第一次附在她身的晏然把他的爱与心跳遗留在她的身体里的。这四百年间,晏然仍不时附身于她。于是这份爱逐渐扎根生长,长成了树冠足以蔽日的参天大树。每一片树叶都是她对晏然的爱。
殷钗的爱来自晏然,故而爱人的方式也与晏然如出一辙。晏然当游弋的影子,她便当晏然的影子。她愿意为了晏然,代他看护游弋,然后用沉睡中的游弋去换取和晏然对话的机会。四百年间,她向晏然汇报游弋的情况,内容如同游弋保持了四百年的睡姿一样,一成不变。
哪怕只是无限重复这样单调的对话,都让她心满意足,甘之如饴。为了留住晏然,她不惜一次又一次的延长游弋的沉睡,直到游弋的灵力觉醒,她再也延长不了。
当她发现晏然的转世只是一场筹备已久的完美伪装后,坐在枝叶繁盛的树冠顶端的她坠落到了树顶。直到她摔在树底时才发现,原来树上的枝叶越茂盛,树下的阴翳就越深重。若绿叶是爱,那阴翳便是恨。在恨里摔得粉身碎骨的她,再也爬不回那参天大树的枝头了。她能做的,就是把晏然也拉到树底。这样于她而言,树顶与树底就再无差别了。
“我不会和你交易的。”尚留有一丝理智的殷钗拒绝帮朽人制造血灵和血蛊。
“也行。只是作为出手救你的酬谢,你的黑斗篷,朽人要了。”阿休那用黑色眼线勾勒出几分媚态的凤眼瞥向朽人腿上盖着的黑毯。
殷钗这才注意到,那哪里是什么黑毯,那是她的斗篷。她压低下巴,垂眼看见自己竟是未着片缕的趴在这光亮如镜的地面上,顿时羞愤难忍。
“噢,忘了告诉你。你已昏迷了十个时辰。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阿休故意添了句看似好心的提醒。
没有斗篷,轮回之地是无法回的。可她职位在身,人间亦不可久待。持续不牵引灵魂去往轮回之地超过十二个时辰,就会沦为人人喊打的逃役者。
原来并非是什么好心人,而是一个好心狠手辣之人。
收走她的斗篷,她不论做和选择都难逃一个湮灭。若她拒不顺从,即便她不自毁肉身,从此消散天地,也迟早会被其他阴差抓捕,送去幽冥之地丢入火狱炼成灰烬。而她顺从,也会因违法天规,在七天后遭受反噬,受尽痛楚而消亡。
横竖都死的殷钗在绝境中生出几分底气来,她说:“哼,不论与不与你交易,我的结局都是不得好死。我又何必为你冒险?”
“如果你保证能替朽人制成血蛊,朽人可助你从幽冥之地取回你的灵魂,让你提早脱离刑期,恢复人身。”阿休说道。
对方的话令殷钗的怒火熄了一半。说实话,若是这样的条件,的确值得她为之冒险。殷钗静心斟酌的模样看在朽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她思考的举动已经向朽人宣告了交易达成。
“若我不能保证呢?”答应之前,殷钗还要问清楚利弊才行。
“那我们也就不能保证你是否能永久的恢复人身了。”阿休平静中透着威胁,他说,“放手一试,或许还能绝境逢生。否则,你将永远待在绝境之中。”他邪笑着朝殷钗后方挑了挑眉。
殷钗回首看去,她身后三米开外,不知何时站了一排黑衣壮汉,个个目光在她身体上流连,面露淫邪。
赌上了所有的殷钗用拳砸地,道:“好!”话音与拳头同时落地,皆是掷地有声。
工厂里,立在残破窗前的殷钗摇身一变,变成个着紧身黑旗袍,肌肤胜雪,身材曼妙的他人模样。那如涂抹了鲜血一般艳丽的红唇,勾起邪恶又极致美艳的笑。她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厂房里……
“你不能成为我的爱人,那就让我成为你的爱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