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醒来时，隔着窗帘也能知晓天已大亮。她从床上坐起，伤处已无疼痛。解了衣扣，拆开那朵系在肩头的造作蝴蝶结时，她嘴角勾了勾。这种破坏少女心的举动，让她莫名觉得爽快。除去绷带，昨夜肩头上的深刻伤痕已不见痕迹了，就连浅印都没留下一道。
“哇，已经全好了呀。”恰好推门而入的齐烟，惊叹于游弋强悍的复原能力。
“我觉得你进来时应当敲敲门，虽然这是你的家。”游弋没有瞧突然出现的齐烟。她正视前方，不紧不慢地系好衣扣。
“谁让你不等我叫你起床，就擅作主张的醒了。”
“几点了？”
“快八点了。”
“为何不早点叫我？”
“因为我起不来呀。”
游弋哑然，好没有道理的道理。
两人坐在餐桌，齐烟用早餐，游弋喝清水。餐毕，游弋试了三番，都没能成功带齐烟去到诊所。
齐烟疑惑道：“是身体太虚弱吗？”
游弋摇头道：“是你太重。”说完拿起杯子，喝杯中未饮尽的水。虽有杯子遮挡，但齐烟分明看到她嘴角上扬，是在偷笑。
齐烟白眼道：“小气鬼，喝凉水。”不过也就遭她噎了两句，一刻钟不到就还回来了。锱铢必较，当真是个爱报仇的。
最后还是齐烟请身无分文又寸步难行的游弋乘了地铁。上班高峰期的地铁，可谓拥挤。大批人群涌入车厢，把车厢填得满满当当的情景，让游弋想起了幼时，饥肠辘辘的她蹲在别人家门外，偷看别家妇人灌腊肠的景象。灌腊肠要用肉将肠衣填得鼓鼓胀胀，与挤地铁颇有几分相似。
“你看，人多吧。”
“多。”但人以外的东西，也很多。除了满满当当的人，还有许多游魂和阴差。个别识得游弋的游魂会凑近同她打个招呼，恭敬地唤声，“游老板好。”她不便出声，只一一颔首，以示回应。
阴差则冷酷疏离得多，他们皆着一身兜头罩下的沉重黑袍。在衣帽阴影的遮盖下，仿佛没有面容。他们各自分散而立，对车厢里的游魂视而不见。
的确，对阴差而言，追赶游魂是个愚蠢举动。他们永远不会抛下愿意魂归轮回之地的灵魂不顾，而去追赶心有余念，执意漂泊人间的游魂。消除游魂不愿离开人间的缘由，是守魂人的责任。他们只在游魂了却心愿，愿意前往轮回之地时才会前来，将守魂人的劳，记作自己业绩本上的功。
地铁到达某医院站，阴差们尽数下了车。他们的存在或离开对于肉眼凡夫来说全无差别。挤挤攘攘的车厢，仍旧挤挤攘攘。
“他们怎么都下去了？”稍矮游弋半头的齐烟踮起脚，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道。自游弋给她渡了灵力后，每当跟随在游弋身旁时，她就也能看见些从前看不见的东西。如今倒也对游魂阴差什么的，见怪不怪了。
“去医院。”
“去医院干嘛？组团体检吗？”
“收灵魂。”
“噢也对。比起漫无目的的寻找四散的灵魂，去医院守株待兔效率就高多了。不过那个怎么不下去？”齐烟朝车厢右手边的角落挤了挤眼睛。游弋用余光一瞥，对那位没有下车的阴差并无兴趣的猜测道，“大约另有目的地吧。”
下了地铁，站在扶梯上的游弋，发觉她左侧有道异样的黑影。侧目去看，原来是那位阴差。在楼梯上行走的阴差与电梯同速，始终与她保持平行。或许是察觉到了游弋的目光，阴差也转头看来。
阴差的真容隐匿在阴影深处，游弋的视线只落入一片黑暗空洞之中。她看不见对方，但对方却能轻易得将她一览无余。这种不平等的对视令她十分不安。游弋抬手将发丝别至耳后，借着手的遮挡，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她双手插兜，低头瞧了瞧身上由灵力幻化而来的衣裳，更加重了她的不安。
直到被电梯托举至阳光下，游弋才感觉恢复了呼吸。阴差也在出口处与她们分道而行，见他离去，游弋便未再在意。
行至偏僻处，阴差才转过身，恰好目送走进大厦的游弋的最后背影。
“想必已经痊愈了。”黑袍下又传出沸腾滚水一般的声音。这是阴差的声音。
传言称阴差没有灵魂，仅仅拥有一具不败的肉身，是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机械地押送灵魂来往于人间与轮回之地是他们的使命。传言真假掺半。阴差确实没有灵魂，但不代表他们没有大脑，不能思考。
见无人回应，阴差又道：“晏然，时限不多了。”
“走吧。”终于黑袍下传来另一男声。晏然收回目光，语气平静似水，听不出情绪。他闭上眼睛不再看，任由阴差将他带往轮回之地。
诊所的白色大门外已有提前到达的顾在等候。踏出电梯的瞬间，游弋一拍齐烟的肩，两人便避过门前顾直接落在了门后。听声回头的数位顾，除了空荡走廊，什么也没见着。
在开启那扇厚重华丽的白色大门之前，谁都不知道其实门后数米外还另有一重门。这间诊所就像是独立于俗世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而那重白色大门就是让诊所与世隔绝的屏障。只有预约成功的顾才有权限进入。这第二重门，才是诊所真正的大门。
那是两扇浅褐色，不明年代的古朴木门。门上没有繁复的雕饰，有的仅是在岁月的浸染中愈发清晰的纹理。木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由两盏经年不熄的大红灯笼照亮。匾额上“游魂诊所”四字金光熠熠。
游弋将手轻扬，四个烫金大字倾刻间化作金粉，纷飞重组。游魂二字不见影踪，只留下“诊所”二字。
“什么诊所？”这是游弋开诊所以来，听过次数最多的提问。诊所名字就叫诊所，也难免叫人疑惑。
推开古朴木门，里面又全然是一番新景象。这间在开设在大楼顶层的诊所是个十足的两面派。从它门内门外的装修风格可以足足相差几个世纪这一点，就能轻易地看出它是如何的表里不一。
诊所内部只分作大厅、诊室以及游弋单独办公的几个区域。大厅里仅摆放了一张波浪形的前台，与三张同样造型的白色长椅。大面积的白色里所点缀的色彩不多，但搭配宜人。
这间两面派诊所有两个不同的名字，在不同的营业时间接待不同的人。
清晨六点至下午六点，它是间名叫诊所的心理诊所，给人解忧。下午六点至次日清晨六点，它又更名叫做游魂诊所，为魂偿愿。所谓的魂，便是游魂。游荡在人间的灵魂。
“你让顾稍等，我更衣就来。”游弋入门后，留下句嘱咐就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这身不就挺好的吗？”齐烟不解。
“灵力所化，终究是虚的。”
“虚的？那你岂不是在我床上裸睡了？”
游弋脚步一滞，反手封了齐烟多话的嘴，然后连同身后的有口不能言的愤愤支吾声一同关在门外。
“唔……唔唔……唔！”
每个人在进入游弋办公室时最先看到的，必然是她办公桌后那只在两侧有所留白，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的巨大书架。平时只做游弋身后背景之用的书架，在游弋打了个响指后，以中心分界，朝两旁缓缓移动，竟让一条可供两人并排出入的宽敞通道来。
隐藏在书架背后的乾坤，是一个颇为宽阔的白色复式空间。空中漂浮着许多散发着各色光辉的游魂碎片，十分缤纷梦幻。游弋挥手将这些不安分的游魂碎片驱回柜中。
游魂碎片纷纷钻进了贴墙而立的乌木柜中。若再仔细些看，就能看见与墙同宽高的乌木柜上有无数个抽屉，每个抽屉上都缀着个古铜色拉环，而每个拉环上都刻有不同的字。那是所在抽屉里的游魂碎片生前的名字。守魂人的职责之一，便是将破碎的游魂拼凑完整，送他们重入轮回。
与装有游魂碎片的乌木柜所对立的另一面墙上镶嵌着一个开放式的白色柜子。若非柜子上摆放了许多形形色色的物件，倒真叫人难以发现。柜子上陈列的物品都是顾们给她的留念。有人赠的，也有魂赠的。
由白色楼梯连接的二层空间是游弋给自己开辟出的一方私人天地。拥有“家”的全部配置，却不被称之为“家”。游弋没有家。如若一定要有，那也只会是游子堂。
没有闲情沐浴，游弋登上二楼，直接走入衣帽间。衣橱里的服饰繁多，颜色却是极为单调。绝大部分的无彩色将零星几点色彩稀释得可以算是忽略不计。罗列在衣橱里的衣物井然有序，颜色自白逐渐过渡到黑。为数不多的彩色被隔绝在另一格小小橱柜里。
换了一身肃穆黑色的游弋回到办公室时，面露职业性微笑的齐烟已捧着资料站在她桌前。
“今天有多少预约？”
“唔唔唔。”纵使说不出话，齐烟还是面带笑容的回答道。她越笑越深，深出几分令人胆寒的意味来。游弋解了施在她身上的咒，用手势示意她可以说话了。
“二十三位。大厅里已经有五位顾在等候了。”齐烟将手中依序整理好的顾资料放在游弋桌上，推至她面前。
“好，请他们诊室等我，我稍后就到。”
诊所里的诊室就像是一个由六面白墙组合成的雪白盒子，里面唯一的摆设是一张放置在诊室中央，半人高的白色躺椅。整个房间纯白无瑕，如若瞧得不仔细，便会有躺在躺椅上的人，好似漂浮在半空的错觉。
待游弋去到诊室时，女顾已闭目在椅上躺好了。她走到顾左侧，凭空坐下，如同坐在椅子上一般稳当。纤长的十指交错，放在双腿交叠的膝盖上，调整出聆听的姿态。
“开始吧。”
当顾可以开始讲述后，游弋便只听不言。
比起听故事来了解顾的心病，游弋实则有更简便的方式。她只需要轻轻触碰对方的皮肤，就能看到存放在他们脑海里的所有记忆。也有美好的记忆，可糟糕的更多。尤其是白日里来诊所纾解情绪，治疗心病的人们。
遂游弋不常与人或魂产生接触。比起眼见为实，她更喜欢耳听为虚。
听躺在诊室里的顾讲他们经过筛选，再用滤镜美化成不那么鲜血淋漓的悲伤故事，总比直接闯入顾的过往里挖掘令他们遍体鳞伤的真相要仁慈得多。
此时的女顾正在倾诉她不幸的童年。她舍掉了很多难以启齿的细节和心理感受，努力地想让所描述的自己听起来没有现实里的那样脆弱和不堪。可终究只是“听起来”而已。她紧闭的双眼阻挡不了决堤的泪水，被迫中断了她的讲述。
“想忘记那段过往吗？”游弋问。
“想。”女顾紧紧攥成拳头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微微有些颤抖。
“可是即便你忘记了，也并不代表过去就不存在了。”
女顾像感受到了寒冷般，忽然两手抱臂，上下搓了搓胳膊，“可是，我害怕啊。”
“战胜过去的勇气和彻底遗忘过去，你选哪个？”游弋给她增加了新的选项。
女顾放松了些，她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良久，她说：勇气。
每位顾在预约之初都填写一份简单的个人资料。资料里的内容稀松平常，游弋并不关心。她要看的只有其中一道问题的答案，并要求填写者保证答案的真实性。
那道问题是：你最想拥有什么？
女顾写的答案就在游弋手中，她只写了两个字：勇敢。
“睁开眼睛吧。”女顾睁开眼睛后，看见游弋面带浅笑站在她身旁。
游弋问：“感觉如何？还害怕吗？”
泪痕未干的女顾再次睁开的眼睛里惶恐已不复存在，她摇了摇头，轻描淡写的说了句：“不了。”
走出诊室之前，她再三同游弋道谢，说改日定会登门致谢。游弋谢过她的感谢，虽然明知她不会再有机会来到诊所。游弋没有同她的顾们说过，当他们踏出诊所大门后，便会逐渐忘记在诊所期间的所有记忆。当然即使说过也没关系，他们照样会在离开后不久就全然忘记。
不接待回头，这是从游子堂一直传下来的规矩。虽与游婆婆只存十年祖孙情，但游婆婆立下的规矩以及教诲，游弋铭记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