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南河走上前来,道:“你们快些动身吧,此去海边,路途遥远。”
童心看向魏南河,道:“南河,这么多年,谢谢你……”
魏南河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你且放心去吧,作坊与吴师傅我都会照看好,宫中那位也会时刻留意着,去吧,我们都等你回来。”
曲容亦道多谢,牵着童心就欲登上马车离开,童心却拉住她,没有动。曲容不解,回头看向童心,就见那人在空中虚画一道,半晌,一线白白柔柔的光出现在半空。
“还剩一点能力,正好用在此处。”童心笑道,他轻轻将曲容拉至身边,“可愿同往?”
我愿意,我愿意。曲容心中答道,但她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将至付诸于口。
再次向魏南河道别,童心便与曲容一起驾着马车进入了那道微白的光门。他们走后没有多久,那道光门便仿佛燃尽了最后的生机,渐渐淡化下去,夜风一吹,如同烟雾一般顷刻消散。
从光门的另一端出来时,曲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潮汐之声。夜晚的大海如同一望无际的墨盘,夜空如同一个靛青色的琉璃盖子扣在上空,其上镶嵌繁星无数,汇成迢迢星河流向天边。如此美丽的地方,四野无人,不知究竟是国境何处。
“童心你看!”曲容惊喜的向身旁人说道,想要与他分享一二,却见身边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合上了双目,此时正静静靠在马车上,低垂着头,睡着了般,气息淡淡。
那一刻,唯海风潇潇,涛声啸啸。
“童心……”曲容轻轻唤着那人名字,“曲桃……阿兄……”
童心眼皮微抬,勉力将自己撑直了些,笑道:“有些乏了。”
曲容忍住心中酸涩,轻声道:“那你便歇息一会儿。”说完转身跳下了马车。
海边沙地车马难行,想要将车马驱至海边实在不易,曲容当机立断抽出腰间长剑,将绑缚木材的麻绳斩断,圆木纷纷滚下,散落一地,露出了被它们遮挡住的那艘乌黑的仙槎。又是一剑,马车后方锁扣被斩断,车身倾斜,尾部坠落地面,仙槎顺势滑落下来,静静地停在了海边柔软的沙地上。
等曲容做完这些再回头去喊童心时,童心已经倒在了马车上,任她如何呼喊都难有回应,只有那微蹙的眉头,显示他听见了曲容的呼唤,奈何实在无力再撑开自己眼睛,给予那人安心的回应。
曲容咬了咬牙,丢下心中所有不安与不舍,上前扶着童心下了马车,童心身体乏力,大部分的重量全都压在了曲容身上,二人好不容易才挪到了那艘仙槎边。将童心扶至仙槎上躺好,曲容便用尽全力推动着沉重的仙槎往海边行去。
海风不断鼓瑟着曲容的耳膜,曲容闷头用力推着仙槎前行,耳边除了风声,便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一刻也不敢停下,甚至感觉自己也成为了仙槎的一部分,她的头抵着仙槎使力,脑海中却出现了光怪陆离的画面。
画面中,也是一片繁星与暗色的大海,海中有叶白舟,一名女子躺在其中,一名男子浮在舟侧。男子轻轻取出怀中的木笛,将之放在了舟上女子的手中,他在舟边将那女子看了又看,最后在女子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后,他便缓缓推着白色的轻舟进入了一扇晕着月光般的白色光门……
那人模样介乎曲桃与童心之间,一边是血肉完好的人类面容,一边却是骨节繁多的金属模样。黑色的眸子在人面那边,银白色的眸子镶嵌在冰冷的金属面孔上……男子周身缠绕着无数长长的细管,那些管线遍布天幕与海面,使得男子仿佛与这些是为一体,不可分割。
男子望着白舟没入光门,低沉的声音在天幕海间缓缓回响——“等我,带我复有人貌,便会去寻你。”
曲容看得分明,白舟上的那名女子,正是自己。而那名男子是谁,自是不言而喻,不论他成为什么模样,曲容认定了他一时,便是认定了一世。
曲容克制不住地淌下泪来,泪水滴落在她脚下的沙地,无声无息,她没有松懈,仍然推着仙槎向前,脑海中凭空出现的那一幕幕画面,或许便是仙槎的记忆。
这或许更加意味着,仙槎本就是祇山的一部分,所以它才能刻下那段记忆,也许,童心真的能因它而得救。
曲容大喊一声,卯足全力将仙槎往前一推,只觉原本拦在身前的重量骤然减轻了许多,以至于曲容因此站立不稳,整个人向前栽倒下去,待她匆匆重新站起来,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艘乌黑的仙槎,而是熟悉的那叶白舟,那叶曾经在祇山见过的白色轻舟。
只是这艘白舟此时缩小了许多,正好容下了童心一人。曲容不顾海水的冰冷,几步冲入海中,扶着舟沿往其中看去,童心静静躺在其中,微微起伏的胸部,显示他尚存一丝生机。
白舟微微发出淡而柔和的白光,那光将童心面容照得清晰,足以让曲容将这一刻看得分明,永远铭记在自己脑海中,心中。
“古书上曾说,仙槎能去常人不能去之处,”曲容趴在舟边轻声道,“这艘白舟或许,便是庄宇留给你的一线生机。”曲容想到了童氏墓中的水晶魂瓶,何尝不是一幅星河模样,她往海天交界处看去,淡淡道,“那片繁星真美……好像,我们当年在洛水上放的河灯……也不知,你最终会去哪一颗……”曲容说着说着,泪水便无声滴下,轻轻落在了白舟中童心的面颊上,乍一看仿佛他亦落下泪来。曲容抬手,轻轻将童心面颊的泪痕拭去,口中喃喃道:“我舍不得你……我也不知,我为何会如此将你放在心上……”曲容一边说,一边扶着白舟往前走去,海浪拍打在她的身上,她也无知无觉,“你一定要好起来,有生之年,我会一直等着你。”
海水已经漫过曲容的腰际,她不能在往前走了,海浪涌上又退下,将那叶白舟一点点往海上带去。
眼看白舟即将被浪推走,曲容一把扯住了白舟,再次向前迈了两步,更是一脚深下,眼见海水没过了她的胸前。她沉在舟侧,再次看了看童心,为他整理好鬓发与衣襟,终于,还是俯身,在童心浅色的唇边印下一吻。
女冠笑道:“不许笑话我,当初你也偷偷亲我了不是。”她伏在童心耳边,说得很小声,“我会一直在东都,等你……”拆下自己头上的发簪,曲容如同当年童心在祇山所做那般,亦将白玉发簪放入了童心手中。
咬紧下唇,曲容最后看了童心一眼,翻身跃入水中,用力将那白舟往前一送,趁着这波浪潮,白舟乘浪瞬间飘远……
曲容站在海水中,看着那叶微微发光的白舟,有如一弯月牙,在海面上越飘越远,越来越远,泪水模糊了曲容的视线,曲容不断擦拭着止不住的泪光,只想再看久一点,再看一眼,一直见那叶轻舟消失在海天之际,仿佛就这样,顺着那天幕垂下的迢迢星河,飘向了天空……
东都云舟观,许天正站在窗边,望着夜空点点繁星,手中掐指演算,忽然他看见了什么,又喜又惊,匆匆寻来笔墨,借着星光在纸上写下:
庚寅年,九月初三,有星冲犯荧惑。
多日后,这张纸签落在了曲容的手中,曲容染了风寒,始终未见大好,她拿着许天正给她的这张字条看了又看,泪珠子滴在了纸上,瞬间便将米白的浸透。
“好,好……”曲容笑道,将那张纸条攥紧贴在了心口,“师父,我就知道,他一定可以的……那艘仙槎一定能送到去可以医治好他的地方……一定可以的。”
许天正少见自己徒儿这般又悲又喜的模样,此时见之不由得动容:“是的,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曲容点点头,将纸条贴身收好,便听房外有人催促:“国师还请速速与我等进宫。”
“来了。”曲容道,转身却是对许天正恭恭敬敬的跪下行了礼,“师父,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不能在师父跟前尽孝,还望师父原谅我这不孝弟子。”
许天正忙将曲容扶了起来:“你且宽心,这是你命中的劫数,应了便好。”
童心在墓中失踪,麟德殿供奉的仙槎消失,女帝并非一无所觉。曲容在东都消失了一段时日,刚一回到东都,便要被请入宫中去。曲容自知这一去难回,只能匆匆交代了家中与观中诸事,便被宫中人催着离开了云舟观。
女帝并没有过多为难曲容,只让曲容守着麟德殿,没她命令,不得离开。
曲容抬头望着麟德殿高大的银杏树,从此余生春秋,皆要在这冷清的麟德殿与之相伴渡过了。
时光如梭,银杏树枯了又荣,曲容守在麟德殿中,偶有机会能与许天正见面,得知宫外世界一切皆好,就连恭良仪都准备还俗与魏南河共结连理。
“真好,”曲容将飘落的银杏叶拾入袋中,“好在我贺礼早已准备好。”
宫中岁月清闲,单调,曲容多是一人独处,只是有日突然麟德殿中闯入了一个小小少年。那少年一声贵气,将随侍都支开,独自跑来找到了曲容。
那日似乎皇孙与国师似乎聊得并不愉快,最终皇孙负气离去,再也没有去过麟德殿。
女帝在位二十余年,在她垂垂老矣之际,却始终没有找到当年那位神医来延续她的生命,当她卧在深宫榻上歇息时,年轻的皇孙带兵冲了进来。
英俊的皇孙奉上早已拟好的诏书:“皇祖母累了,是该好好休息了。”
女帝在残烛火焰中放声狂笑,也不知这年轻人是从何时开始,逐一铲除她的心腹,瓦解她的家族。如今竟是要逼她退位。
可她还能坚持什么,她望着铜镜中鹤发鸡皮的自己,又看了看年轻俊美的皇孙,她又有何理由还在坚持这一方她再也握不起的印玺。
大印落下,女帝瘫倒在榻上,看着皇孙带人如潮水般退去,如同她的人生也将从这处发生无数的宫中退去。
女帝将皇位传给了太子。太子登基不及一年,便又将皇位禅让给了自己的儿子。
当皇孙登基,正式成为这个国家新的君主,他解散了久掘无用的南域矿山,打开了麟德殿大门,放国师自去,还她自由。
没有人知道,皇帝亲自送了国师出城。
年轻的帝王问向面容沉静的女冠:“国师欲往何处?”
曲容望着远远长路,道:“四方周游,或许会先去东海看看。”
“是去找师父吗?”帝王又问。
女国师轻轻笑了两声,一甩雪白的拂尘:“我去了。”
帝王目送这女冠的远离,白衣的女冠轻纱道袍在风中扬起,如同一只白色羽蝶,消失在天路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