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曲容几人一直坚守在灵檀宝几的阵法之中,在即将要彻底失控的那一刻,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瞬间斩断了他们阵法与罅隙的联系,随即两道蓝色的火柱从地底喷涌而出,将天堂与明堂冲得拔地而起,两座雄伟的大殿顿时在半空化作了无处碎片卷入了罅隙深深的黑暗之中。
那一刻,仿佛天空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那些漂浮在半空的火流星、天堂明堂、蓝色火焰,全部被卷入这个旋涡,就连旋涡本身似乎都在不断将自己卷入。旋涡产生的风在他们四周肆虐,他们的衣袍被旋风吹得呼呼作响,眼睛被舞乱的发丝遮住了视线,若非有灵檀宝几镇守在他们的头顶,或许他们都会被卷入这个巨大的旋涡之中。随着时间流逝,地底蓝色的火焰渐渐弱去,燃烧的陨星也不见踪影,这个旋涡慢慢地越来越小,最终之化作了夜空一丝黑色的风,消散得彻底。
夜空复又铺满繁星,周遭在星光下复又明亮起来,尽管整个东都已经一片残骸。
也是在这时,曲容看见了站在天堂地基石柱上的童心,那人身后是无限繁星,一身黑衣被冰冷的星光镶上了一圈儿银边,他的发丝与如夜的衣袍在夜风中微微摆动,有一瞬间,曲容甚至将那黑色的翻飞的衣袍错以为是那人生出了两只黑色的翅膀,若是她再不留住他,兴许那人便要就此羽化飞天而去。
“童心!”曲容喊出了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难道你不留下来吗?
那人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喊,向她望来。
即使相隔甚远,曲容却仿佛看清了那人的容颜。凉凉夜风中,他们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鬼坊那一夜,她被曲桃从那些不轨的乐师手中救下,她初见他修去胡须的那一面;又仿佛还要更早,就在她从童氏墓归来的那一个清晨,洗漱干净的曲桃推门而出,与她蓦然撞见那一面……
不不,或许还要更早。曲容的记忆从未如此清晰过,她终于记起,早在她幼时,父母带她走在东都的街道上,那个从她身边匆匆跑过的男孩,她被男孩撞了一下肩膀,有些站立不稳,那男孩回过头来,阳光洒在他稚气的面上,他笑着对她说道:“对不住了,小妹妹。”
如今那人从高处轻盈跃下,站在了她的面前。
笑容一如往昔。
不论是那个记忆深处匆匆一瞥的东都男孩,还是初出墓室面色惨白神色坦然的郑五,是洛水河畔漫漫河灯旁那个许她一生的曲桃,亦或是从祇山归来一身皂衣双眸异色的童心,每一人,每一面,每个笑容,此刻都在曲容的脑海中渐渐重合,合而为一。
然后,她冲上去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来得有些突然,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周围众人神情各异,许天正笑着抚须,谢霜回略显尴尬地别过了视线,曲离、魏南河、恭良仪与龙氏兄弟都笑眯眯地看着,若不是有长辈在场,这些尚算年轻的人估计都能起哄鼓掌了。曲仲与龙则仍然有些不太适应,只能尴尬地咳了咳。只有发财猴儿,悄悄用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待到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开,曲容的白袍上不意外地沾染了些许童心身上的血迹。
“你受伤了!”曲容惊道。众人闻言亦纷纷围了上来。
“小伤,并不打紧。”童心说道。他轻轻拂过曲容面颊旁的发丝,视线越过曲容的肩头向远处东方看去,就见那边已经隐隐发白,似有日出之相。
“天要亮了。”童心说道,“我们需尽快离开这里。”
众人闻言,纷纷往日出东边看去,就见那边果然渐渐浮起霞色,确实是要天明了。莫非久处黑夜的东都终于要迎来日出,那么彼端的东都又会如何呢?
谢霜回招来灵檀宝几:“不如我们快些通过宝几去到那边?”
“眼下不可,”童心道,见众人不解,他于是道,“我们速往宫城外去,具体因由我们边走边说。”
原来那边东都,与这边这个永夜的东都,皆是童心借助天堂下方矿石的能量,将原本东都时空一分为二所成,这两者完全一样、不增不减,唯一区别便是分割所在之地,天堂与明堂。故而那个东都里,没有天堂与明堂二殿。
用一个东都来承受浩劫之力,当支撑两个东都的矿石能量不复存在,两个分开的东都便会渐渐合二为一,完好的东都将会慢慢修复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亦或者,可以理解为,两个世界本是平衡的,当一侧失重,另一个世界势必会将之吞没。
现在的日出便是表示,那边的东都已经开始了吞没这个世界的步伐。
他们只能最在一个地方,静待这两个世界的交接慢慢过去。此时若是进入了灵檀宝几的时空裂缝,很有可能会被正在交融的两个世界切割成碎片。
若是他们不想一会儿出现在女帝的宫城中,现在最好是尽快离开宫城,找个更适合的地方,慢慢欣赏这场两房天地的融合。
童心的解释,让众人大感惊奇。许天正抚着长须道:“有趣,两个东都,可以看作是东都的阴阳两极。”
谢霜回点点头道:“这一场,恰恰可以看成是阴阳互体、化育、对立、同根。”
恭良仪笑道:“二炁交感,化生万物。”
曲容望着天边渐渐升起的金色朝霞,道:“无极而太极。”
“你们不要再背书了,我都听糊涂了!”龙潜终于忍不住抱怨,惹的大家哈哈笑了起来。一夜的疲惫过去,此时站在晨风中仿佛一身疲累都被吹拂得一干二净,竟是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你们看,太阳升起来了!”龙深指着前方道。就见远方红日已经爬上了云端,娇羞地露出了半张脸。
小猴的绒毛在初升的阳光下,泛起了淡淡金色,这使它兴奋地站在曲离肩头跳了起来。
曲离一手捉住躁动的猴子,一边感叹:“我仿佛已经听见东都的人声,似乎还有坊市的晨钟声。”
这并非他的幻觉,而是切切实实正在发生的。
童心始终记得白月与罗珩之事:“我们快些回云舟观,看看月郎与珩儿。”
想起罗珩,曲容心中一痛,她仍抱着希望,于是亦点头道:“我们快些回去。”
当他们一步步向前走去,身边开始出现依稀的人影,渐渐地,人影愈来愈清晰,人声也从遥远的地方缓缓飘至耳畔。一步,再一步,终于有那么一步,待到落定后,周围景色彻底真实,那一步,仿佛从虚空踏回了人间。
回来了。
那一瞬,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想到。他们成功了,一切复又回归正轨,这一劫,算是渡过了。
然几人尚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失神中,就见周围人群纷纷避让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童神医,总算找到你了。”来人正是萧明远。
童心疑惑:“文怀兄,找我何事?”童心不解,他看着萧明远身后一众大理寺人,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是什么事情,会让萧明远带头兴师动众地来寻他。
萧明远欲言又止,上前低声对童心道:“皇孙伤重病危,现在正等着你去救命呢。”
童心道:“救他可以,但我要先回云舟观,看看我的徒弟。”
萧明远皱眉,他凑近了童心,低声道:“将你的徒弟摆在皇孙之前,你让上峰如何想你。”
童心看着萧明远,亦一字字低声回道:“我徒儿,正在等我回去,他已经等了整整一夜了。”
昨夜狂风大作,加上今晨见到这些人的衣衫散乱的样子,萧明远料想他们昨夜定然过得不平凡,但是……罢了。
“童神医要随国师去云舟观喊些人手,取些药材与工具,你们几个快些牵马上来!”萧明远高声道,“童神医,国师,骑马去快些。”说完,已有大理寺人牵马上前,恭敬地递上缰绳。
童心知道这是萧明远在为自己争取时间,于是他接过缰绳,轻声道:“多谢。”
萧明远几不可见地微微抬眉:“我同你们一道去。”
随即童心与曲容随萧明远先行打马会云舟观。门前还未下马,就见侧殿冲出来一位女冠,急道:“国师,你终于回来了!”
曲容赶忙下马,迎上前问道:“燕儿,怎么了!?”她心下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
燕儿眼角垂泪:“月郎与珩儿,我们真的试过了,但却是……你快去看看他们吧!”话音未落,便见童心已经冲了进去。几人见状纷纷跟上前去。
童心一把推开房门,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浓重药气,房中招呼的女冠纷纷避让,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床边,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两个少年。
一个已经死去多时,一个也已气若游丝。
童心忍住心中悲痛,轻轻推了推白月的肩膀:“月郎,白月。”
喊了几声后,白月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眸色浅淡,只有两个微微放大的瞳孔漆黑异常,仿佛仍留着昨夜东都的夜色。
见到眼前人是童心,白月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道:“师父……珩儿,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童心眼中泛泪,仍然笑着道:“休要胡说,为师不会让你们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