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桃摇了摇尚有些混沌的头，他脑海中的记忆跨越了在此之前的数个朝代，就连茹毛饮血时代的记忆都分外鲜明，它们在他脑海中翻腾着争着先后主次，让他有时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谁，一会儿他以童正的角度去思考对答，一会儿他又还是曲桃。但不管如何，思绪里无数的记忆碎片中，总有一块是闪闪发光的，被他小心翼翼地护在最靠近自己的角落。那块碎片中，有笑意融融的曲容，有总爱不高兴的曲离，有和善的魏南河，还有他的徒弟白月以及罗珩，有萧明远、恭良仪，有他在东都遇到的每个充满善意的人们。
曲桃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彻底整理好自己的状态再出去，那时不知又会过去多久，这显然对曲氏夫妇是不公的，更何况，曲容他们还在外面等着自己。于是他对曲氏夫妇道：“走吧，我们出去。”
曲氏夫妇早已归心似箭，闻言就欲迈步往洞外走。
这时，耳边却传来童续的冷笑：“你们真以为他能带你们出去吗？外面有多凶险，你们知道吗？”光是来时，有童正与曲桃两个人带他，他都险些坠落深渊，如今只有曲桃一个人，别说带三个人了，就算曲桃只带着曲氏夫妇，他们都难以跨越那道吸力十足的深渊。
曲桃一叹：“我自有办法，你若是害怕，不如就留在此处。”
“你！”童续赶忙凑到曲桃身旁，“你休想丢下我，否则我不确保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曲仲闻言蹙紧了眉头，他等着出去已经许久了，不想半途再出什么差池。“要给他松绑吗？”他问。
曲桃看了童续一眼：“不用，就这样，不碍事。”
曲仲与龙则同时松了口气。童续眼中闪过怨憎，却是敢怒不敢言。
“好了，我们快些离开。曲离与曲容他们还在外面等着我们。”曲桃说道，“你们跟着我走便是。”说罢，曲桃当先走到已经暗下不再发光的金属山门前。他将五指放在山门上，脑中闪过深渊上空种种碎片景象，他的思绪在那些景象中穿梭，走遍了景象中每一条不同的路，最终他找到了出去的那条路。这一切在曲氏夫妇与童续开来，似乎只是曲桃一眨眼的功夫。
曲桃心中却是笑了笑，原来那条路仍然未变，看来这世间十年于祇山而言不过是一呼一吸，根本不值一提。
曲桃确定了路径，掌下用力，山门被他按住的地方竟然发起光来，赫然就是一个掌印。随后山门两旁传来气音，两道白色的气体从山门两旁喷射而出。
童续被那白色的气体吓得一震，他还没忘记上次在祇山遇到的白雾是多么的恐怖，本能便往曲桃身后躲去。不出意外，收到了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的曲氏夫妇蔑视的眼神。童续心中的不快又多了一笔。这时他听到山门微微一震，匆忙抬头看去，就见之前的金属山门已然渐渐变成了一面光墙。
曲桃收回手掌，当先一步跨进了那面光墙。曲氏夫妇不疑有他紧随其后。童续咬咬牙，也一头冲了进去。
这次却不似进来时，是一片绿色的混沌，只是转眼功夫，当他们第二步迈出光墙时，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来时那条青色的石阶，而是一片广袤的山林景色。只听周围兽鸣鸟声阵阵，入目皆是参天大树枝叶繁茂，视线尽头那淡青色的远山连绵不绝，视线近处更是一派生机盎然。在这里，鼻尖仿佛都能闻到微微湿润的气息，带着淡淡草木花香，让人精神一震，顿觉心旷神怡。
“随我来。”曲桃也没有怎么欣赏周遭景色，仿佛已经见怪不怪，他埋头走在当前，带着好奇的曲氏夫妇与童继续往前赶路。
然后走着走着，曲氏夫妇渐渐察觉出周围的不对劲来。他们仿佛被许多双眼睛盯着，那些人躲在树丛后，藏在暗处，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走，那些人也跟着走。
曲仲走到曲桃身旁低声附耳说道：“旁边那些人。”
曲桃目不斜视：“不过是些未开化的土民，就当看不见。”
曲仲心中不解，但也没有多说什么，退了回来继续跟在曲桃身后。如此没走多久，便听一声惨叫，横向飞出一个白色的身影，狠狠地摔倒在他们的前方的去路中央。
那人胸口插着一只做法粗糙的木箭，胸前洇染一大片血色，但却还没断气。曲氏夫妇见状，忙想上前相助，却被曲桃一把拦下：“别管，走。”说着他像没有见到那个倒地挣扎的人一样，径直从那人身上迈过。曲氏夫妇见状不敢妄动，只能绕着走了。童续自然曲桃如何做，他也如何做，冷眼瞥了地上那人一眼，却赫然发现那人脸上没有五官。
三人没走多远，就听身后传来一片呜呜呀呀的呼声，紧接着是那人的惨叫。曲氏夫妇往后看去，就见那个白衣人被一群只穿着兽皮的人捉住，像对待牲口般绑在简陋的担架上抬了回去。甚至有人在他脖子上还补了一刀，让他死得更快些。
令他们惊讶的是，不论是白衣人还是那些未开化的野人，脸上全都光秃秃的没有五官，仿佛尚未开凿面孔的偶人，但他们却又如此惟妙惟肖地的展现了一场猎“人”之戏。
“这些都是祇山的记忆，你们别被吓到了，也别和他们说话，否则被记忆吃掉，就麻烦了。”曲桃道。
曲仲与龙则自然听了进去，再也不敢四处乱看，童续则将这句话默默记在了心中。什么是祇山的记忆？那个白衣人莫非就是童正的先祖？但是，童正这般厉害，他的先祖怎会如此弱，居然还斗不过几个蛮野之人，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又是前行了一段，前方迎面一座高耸的山壁截断了他们的去路。曲桃脚下未停，他以一种略显怪异的角度，斜着往那山壁走去。曲氏夫妇与童续跟在他身后纷纷效仿，只见原本厚实的山壁，居然在他们眼前越变越薄，最终成为了纸片般厚度，而山壁的另一边，另一个世界缓缓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
他们站在海边，深青色海涛拍击着黑色礁石，带着咸味的海风裹着潮气向他们吹来，仿佛要将全身骨骼都吹开了。
若是他们之前还将这一切当做真的，在见过那“片”越来越薄的山壁后，自然明了眼前所见皆是虚幻。但此时海风吹得他们衣衫猎猎，他们所见所闻所触，五感俱全，若是这一切都是假的，未免也假得太逼真。
他们行走在海岸线的山崖上，头上乌云滚滚，狂风已起，暴雨将至。整个大海此时也狂躁起来，惊涛巨浪一次次从海中挣脱而出，重重拍打在海岸上。
“快看！”龙则忽然喊道，伸手向海上指去。
曲仲与童续顺着龙则所指看去，就见已经乌黑如墨的海面上，正飘着一只白色的小船。小船在海浪上起起伏伏，几次都险些翻下浪头，却又有惊无险顽强地挺了过去，飘飘摇摇地继续攀上下一个浪峰。
那艘小船上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选择在这种天气出海，又是要去哪？
这些疑问在曲氏夫妇与童续心中盘旋，这也是祇山的记忆吗？
曲桃对这里的一切都不做解释与说明，他安静地做好带路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带他们出去，而非向他们披露祇山的一切。
他们就这样一路在祇山的种种记忆中穿行，穿过海岸上的礁石，穿过人声鼎沸的异域城池，穿过渺无人烟的荒原……他们见到没有人脸的白衣人，或是在异域成为一呼百应的宗教头目，或是在蛮荒大地辛勤开垦良田，甚至有的带领军队登上了极位，而有的人又被推上了斩首台，刀起头落。白衣人无处不在，他们在每个时代，每个时空，他们在每一处历史的关键点上，他们是祇山的记忆，那么祇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们所处的现世，和祇山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切都不得而知。只给曲氏夫妇与童续无限的猜想。
而这一刻，他们正身处一个普通的庭院中，这里似乎是个书院，身后便是阵阵稚嫩的朗诵声。曲桃拂开面前的那株牡丹花，找到了花丛下的那条路。
沿着这条小径一直走，周遭的景色渐渐退去颜色，从彩色变成黑白，又从黑白变成了简单的线条，最终成为全白一片。在这里，他们分不清方位，甚至分不清头顶与脚下。顺着那条路，他们有时似乎如履平地，有时又仿佛天地颠倒。
带路的曲桃一言不发，曲氏夫妇也不吭声，童续默默跟在最末，在这段纯白无瑕疵的路中，静得针落可闻——他们隐隐都有所感，走过这段路，他们便与离开祇山不远了。
终于，前面渐渐传来徐徐风声，虽然声音极弱，但他们几人却都听得分明。曲氏夫妇为之一振，脚下步伐都快了些许。恍然间，面前忽然豁然开朗，有人声从他们脚下传来。一条白色的阶梯往下延伸而去。
曲桃当先沿着这最后一段白色的梯阶往下走去，他早就看到了站在下面断崖边的曲容与曲离，以及守在他们身后的许天正与童氏兄弟。
“曲容！”曲桃心中有着久别的欢喜，不禁出声喊道。
曲容闻声回过头来，她在那些半空的碎片中总也找不到曲桃他们的身影，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居然会从半空归来。
“阿兄！”曲容与曲离等人都开心地迎了过来。然后，他们便见到了曲桃身后的那一男一女——一着黑衣，一着红衫的两个年轻人，曲仲与龙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