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心一震,看向曲桃,想从他的神色中分辨出此话的真假。
曲桃道:“法师何必诧异,虽然当日你看过我的眼睛,可这毒并非发于眼中。”
云心这才想起来,之前曲桃生过一段时间的病,他去探视的时候,还趁机偷偷翻开他的眼皮查看……那时曲桃去寻找失踪的妹妹,而童续的鬼坊似乎也出了事情,他将两事一联系,便觉得蹊跷了。
有时候一些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凭着直觉与猜测也能洞悉个大概。
云心见曲桃一副毫不担心的样子,仿佛根本没有染上这种可怕的毒,他不禁问道:“你不担心么,这个毒会要人命的。”
曲桃道:“我不觉得这是毒,而且我暂时无碍。”
云心道:“这如何不是毒?”
“法师,”曲桃笑了笑,“人的生老病死,总有尽头。每个人都在日益变化、衰老……直至死亡。我们岂非生来带毒?草木枯荣,也是因毒而止么?”
“这……”云心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命数,又有何惧?”曲桃笑道,看了看窗外天色,起身道,“我该告辞了。”
云心怔怔起身,送曲桃走了出去,他越来越不明白了:“曲工,既然如此,你为何救我?你不担心我去告诉童续?”
曲桃停下脚步:“我并未救你,这个毒是解不了的。我也不怕童续,你可以告诉他,若想让我去祇山,他需拿出诚意来。”
“诚意?”云心尚在疑惑曲桃所说的诚意是什么,抬眼便看到曲桃那胸有成竹的神情。他忽然意识到:“你不会去祇山的,不论他如何拿出诚意。”
曲桃笑了出来:“是的,我不会去。但是他不会不试。告辞了,法师,好自为之。”
曲桃说罢,径自走出了白云寺。
云心站在寺院门前,久久注视着他远去的身影,第一次,诚心念了声“阿弥陀佛”。
回到禅房,云心看着那柄已经被取尽血痂的长刀,心想总不能让童续发现了什么,徒生事端。没了曲桃的血,别的血……或许也可以。
可这佛门清净之地,他要到哪去找血呢?
云心一时苦恼,这时一名僧人来报:“住持,那只猴子又来偷我们厨房的东西了!”
“猴子?”云心不解。
僧人见云心似乎不记得了,继续说道:“之前也向住持你说过的,可能是那些个人养的杂耍猴子逃了,天天躲在我们寺院附近,趁着没人就去厨房翻翻找找,偷东西吃,已经不止一次了。”
云心心生一计,于是他道:“我知道了,此事交于我,你下去吧。”
僧人见云心居然要亲自出手搞定那只猴子,也放下心来,只是临走前仍然嘱托道:“住持,那猴子狡猾的很,我们都被他挠过,你也要小心。”
云心点点头:“我知道了。”心中却想,那柄长刀总算能派上用场。
小猴儿,你自己撞上门来,可不要怪我们寺院不慈悲了。
曲桃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思考一件事。他清楚地知道,云心喝下那杯搀着血痂的水后,在他的眼中,似乎过往与未来的痕迹都变淡了许多,让他有些看不分明了。而童续与童正,他也始终看不到他二人的过往与未来。莫非与他,或者与童正直接相关的人,他都不能感知?要说他们的共同点,便可能是那些血了——那些来自于他和童正的血。
十年前,他被封在棺椁中,费劲了气力才从石棺中的生门逃了出来。随他一起出来的,还有那本应死去的童正。
童正抽出腰间的佩刀,不由分说对着他便劈过来。他在一片漆黑中,疲于躲避应对,敲打着墙上他所能记起的生门,却都被封堵得彻底。那时他才明白过来,他一直最信任的,同他多年相依为命的郑春郑工,彻底出卖了他,他想让他死,死在这个坟墓中。那一瞬的踌躇与不可置信,让童正逮到了机会。
长刀砍在背上那一刻,他仿佛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自己的心是冷的,周身是冷的,就连背上流出来的血,也是冷的。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个人,自己到底是生是死,他到底是被困在了人世的墓中,还是早已到了传说中的地狱……为什么,为什么他会遭遇这一切,就因为他自幼与人不同么?就因他能常人所不能么?
那一刻他仿佛被点燃了体内所有对现世不满的憎恶,那些平日点点被他深埋、沉淀在心底的种子,此时迅速破土滋生,将他唯一的理智都冲击得四分五裂!
他不顾背上的伤口,回身一把握住了童正手腕,躲过那正欲再次砍下的长刀,反手一挥!
童正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的脖子被长刀划开,却没有血——他确实是个死去多时的人。他捂住自己破开的脖颈,伸出手向曲桃逼近,喉咙中传来“嘶——嘶——”的声音。
曲桃抱着长刀缩在墓室的角落中,尽量让自不要发出声音,看着童正从他头顶一次次摸索过去。
童正如同无头苍蝇般在墓室中转来转去,喉咙中不停地发出嘶嘶声,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也肯能只是想让这里的另一个人死去。
曲桃战战兢兢地隐蔽在黑暗中,不敢动作,不敢睡着,静静地和诈尸的童正做一场时间的较量。
终于,他听到噗通一声闷响,那个怪异的嘶声终于停了下来,也许童正这回是真的倒下了。
谨慎起见,曲桃又屏息听了许久,确定童正没有再起来的动静后,终于自己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只有背上那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他,他晕倒的时间不足以让他背上的伤势好转。
而他怀中抱着的长刀,不见了。意识道可能有人来过这里,他顾不上后背的疼痛挣扎着爬了起来,强撑着往甬道尽头跑去,可惜苦苦寻找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曲桃垂头丧气走回墓室时,这才想起童正仍在这里。只见他面朝下趴在地上,似乎也是许久未动了。他试着轻轻将童正翻过来,就见他的肌肉已经开始萎缩,现在几乎呈现出了干尸的迹象。
最终,曲桃还是将童正的尸首放回了棺椁中。而他,找到了墙上的机关,打开了耳室的石门,在那其中暂住了下来。那时他想,如果有人能来将刀取走,那么他一定还会再来的。只要一直撑下去,等着,总有一天,他能离开这里,重见天日。
阳光有些晃眼,曲桃抬手遮了一下,思绪也随之回笼。
如今他正站在南市的车水马龙前,早已不是那昏暗不可终日的墓中。
“师父!”远处传来熟悉的少年呼喊声。
曲桃微微眯起眼睛循声看去。
白月气喘吁吁地迎面跑来:“师……师父,”他一跑到曲桃跟前,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对不起,我没堵住乔氏,他们现在已经到了作坊了!”今日一大早,曲桃就交给了白月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拦堵乔氏。曲桃叮嘱白月去堵住乔氏的路,以阻止他们来曲氏作坊这边。
曲桃闻言叹了口气,他便是知道乔氏要来,才喊白月去堵,不想白月也没有拦住。可见有些事情,还真不是说想改就能改的。
“无妨,我们一道回去看看。”曲桃道,抬脚就往回走。
白月跟着曲桃身边,忽然发现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有一小块青紫的斑痕,像是淤伤。
“师父,你胳膊怎么了?”白月担心地问。
曲桃看了眼自己的小臂,注意到了那块淤斑:“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他轻松地解释,一边将袖子放了下来。
白月不疑有他,没有再注意这个事。现在,反而是另一件事让他比较担心:“师父,那个乔氏女儿过来了,现在是师叔正陪着她。”
曲桃顺口就问:“哪个师叔?”
白月想了想道:“未来要做我师娘的那位师叔。”
曲桃闻言一怔,随即笑了出来,他道:“那另一位以后要作我内弟的师叔呢?”他指的是曲离。
“去找许道长了。”白月答道。
曲桃点点头,视线早已先于脚步回到曲氏作坊看了一圈。
就见曲容与乔玉人隔桌相坐。乔玉人只带了两名家仆,并未带其他的乔氏人。而曲容说是作陪,实则一言不发,就算看也不多看一眼,自顾自地看着门外,小口小口地喝着杯中的水。
虽然她什么话也没说,但只看她坐在那的神态与姿势,曲桃就已仿佛听见了她内心的声音:曲桃你还不回来,休怪我一会儿将你这位从前的玉人妹妹扫地出门了。
曲桃赶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带着白月匆匆往回赶去。
刚一进大门,就听曲容的声音道:“真是不巧,乔娘子,我们要打烊了,曲工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你请回吧。”果真,耐心快要耗光的曲容已经开口赶人了。
曲桃匆匆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回来了。”
乔玉人闻言面露欣喜之色,曲容也扭头看了过来,只是那面上的神色,就一言难尽了。
“曲工,你回来的可正是时候。”曲容笑道。
那笑容看在曲桃眼里,使他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或许,自己就应该在外面多晃一圈再进门的——曲桃如是想到。